
第2章 成精了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看着方叙白瞬间绷紧的下颌线和骤然冷下来的眼神,脸上的笑意加深,带着一种恶劣的、看好戏般的玩味,慢悠悠地补完了下半句:
“十年不见,成精了?”
方叙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初秋微凉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通道里特有的、淡淡的灰尘味道,勉强压下了喉头翻涌的血腥气。
那目光太过冷冽,竟让少年嘴角的笑意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然后,方叙白开口了”
“江同学,戏台子早拆了。”
她微微停顿,下颌线绷紧成一个倔强的弧度,冰冷的视线在他脸上刮过,带着毫不掩饰的疏离与嘲弄。
“您这搭台唱戏的瘾头,怎么还活在十年前?”
方叙白那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刀片,精准地刮过狭窄通道里凝滞的空气。
江聿风嘴角那点玩味的笑意,如同被寒风瞬间冻结的湖面,寸寸碎裂。
他眼底那点兴味盎然的探究,被猝不及防的愕然和一丝极细微的狼狈取代。
那双过分好看的眼睛微微睁大,似乎没料到这个看起来清清冷冷、刚从舞台上走下来的女孩,会甩出如此尖锐又带着岁月重量的一击。
“你……”他喉结滚动了一下,那个“你”字卡在喉咙里,带着点难以置信的滞涩。
十年?她竟然记得?而且记得如此清晰,带着如此刻骨的冷意?
没等他组织好反击的语言,或者说,连他自己也还没完全理清此刻心头翻涌的、被猝然掀开的旧事带来的复杂情绪,方叙白已经动了。
她甚至没再多看他一眼,她微微侧身,动作利落得像一道青色的影子,精准地从他和冰冷的墙壁之间那点狭窄的缝隙里穿了过去。水蓝色的练功服袖口擦过他的手臂,带着一丝舞台灯光留下的、若有似无的暖意,还有她身上一种极淡的、类似清冽梅枝的气息。
江聿风下意识地绷紧了手臂的肌肉,侧过头,只看到她挺得笔直的、毫不迟疑的背影,迅速消失在侧幕通往后台的拐角。
“靠……”一声低低的、带着点烦躁的咒骂,终于从他齿缝里挤了出来。他抬手,有些粗鲁地揉了一把自己刺刺的短发。
“风哥?嘛呢?找你半天!”一个同样带着点京腔、却更显油滑的男声响起,打破了这方寸之地的凝滞。
陈墨晃悠着走过来,胳膊肘大大咧咧地搭上江聿风的肩膀,顺着他的视线往空荡荡的通道尽头瞅了瞅,“看什么呢?魂儿被刚才台上那小仙女勾走了?啧,别说,是真绝,那身段,那嗓子……”
“闭嘴。”江聿风没好气地抖开他的胳膊,声音有点沉,“什么仙女?秤砣成精了还差不多。”
“啥?”陈墨一愣,随即乐了,“秤砣?风哥你这比喻……清新脱俗啊!怎么着?你俩认识?有故事?”他挤眉弄眼,八卦之火熊熊燃烧。
江聿风没理他,只觉得心头那股莫名的烦躁感更重了。刚才那女孩冰冷的眼神和那句“活在十年前”
他烦躁地啧了一声,转身就往体育馆外走,步子迈得又大又急,仿佛要把身后那片残留着尴尬和旧日灰尘的空气彻底甩开。
“喂!等等我啊!开学典礼还没完呢!”陈墨嚷嚷着追了上去。
“秤砣?!他真这么叫你?!”林薇的声音拔高了八度,在七班教室靠窗的位置炸响,引得前排几个同学好奇地回头张望。
方叙白正低头整理刚发下来的厚厚一摞课本,闻言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
她抽出一本《高中语文必修一》,翻开扉页,用娟秀的字体写下自己的名字。阳光照在她低垂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安静的阴影。
“我靠!江聿风他有病吧?!”林薇气得脸都鼓了起来,像只炸毛的松鼠,“长得人模狗样,嘴巴怎么这么欠?九年义务教育就教出这么个玩意儿?仗着家里有几个臭钱了不起啊?叙白你别怕!下次他再敢嘴贱,我帮你骂回去!骂得他找不着北!”她挥舞着小拳头,一副随时准备冲锋陷阵的架势。
“没事。”方叙白头也没抬,声音平静无波,“不相干的人罢了。”她将写好的语文课本推到一边,又拿起一本数学。
指尖划过光滑的封面,力道平稳。戏台上那刺耳的哄笑和那句“秤砣”,早已被时间磨砺成一块坚硬的石头,沉在心底最深处。
愤怒和羞耻或许还有残余,但更多的是被转化成了某种更坚硬的东西。她没空为一个骄纵少爷的无聊挑衅浪费情绪。
“什么叫不相干!”林薇不满地嘟囔,凑近了压低声音,“不过说真的,叙白,他怎么会认识你?还叫你……那个?你俩以前真有交集?豪门恩怨?童年宿敌?”她的大眼睛里闪烁着八卦和担忧交织的光芒。
方叙白握笔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笔尖在空白的扉页上留下一个微小的墨点。
她垂下眼帘,遮住眸底一闪而过的波澜,语气依旧平淡:“小时候,在戏园子,见过一面。他和他爷爷。”她顿了顿,补了一句,声音更轻了些,“他当时,笑得很大声。”
林薇倒吸一口凉气,瞬间脑补出一场大戏。看着方叙白平静无波的侧脸,她满腔的义愤填膺忽然像被戳破的气球,瘪了下去,只剩下满满的心疼。
她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方叙白的胳膊,声音软了下来:“都过去了,叙白。你现在多棒啊!今天台上,简直光芒万丈!他就是个被惯坏的二世祖,懂什么艺术?别理他!”
方叙白终于抬起头,对上林薇真诚关切的眼神,冰封的眼底终于漾开一丝极淡的暖意,微微弯了弯唇角:“嗯。谢谢你,林薇。”
“谢什么!咱俩谁跟谁!”林薇立刻又元气满满,拍着胸脯,“以后在七班,姐罩你!对了,你看到班委竞选名单没?文艺委员那栏,我第一个就写了你!咱们班能不能摆脱‘文艺荒漠’的帽子,就靠你了方大神!”
方叙白还没来得及回应,教室门口传来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几个男生簇拥着一个身影走了进来,瞬间吸引了大部分目光。
是江聿风。
他换下了开学典礼时那身略显正式的衬衫,随意套了件宽大的黑色连帽卫衣,拉链只拉到一半,露出里面白色的T恤领口。
下搭一条做旧水洗蓝的破洞牛仔裤,脚上一双限量版的球鞋,整个人透着一种漫不经心的、却又极具侵略性的帅气。
他单手插在裤兜里,另一只手拎着个崭新的、一看就价值不菲的黑色双肩包,姿态闲适得像在逛自家后花园。
陈墨笑嘻嘻地跟在他旁边,正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
江聿风的目光懒洋洋地扫过教室,掠过靠窗的方叙白时,没有丝毫停顿,仿佛从未在昏暗通道里有过那场短暂而尖锐的交锋。
他径直走向最后一排靠窗的空位——那是林薇口中“风水宝地”的旁边,也是整个教室视野最开阔、也最“自由”的位置。
他把包往桌肚里随意一塞,长腿一伸,椅子往后翘起,发出轻微的“嘎吱”声。
他掏出手机,骨节分明的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对周遭或明或暗的打量视若无睹。
“啧,真当自己家了。”林薇撇撇嘴,小声吐槽。
方叙白收回目光,重新落回眼前的数学课本上。
扉页上,那个小小的墨点已经被她不动声色地涂改成了一个不起眼的顿号。
她翻开书页,开始预习第一章的集合概念。那些抽象的逻辑符号和定义,此刻反而成了隔绝外界纷扰的最佳屏障。
她需要专注,需要尽快适应重点高中的高强度节奏。至于那个坐在后排、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江少爷,以及他那些无聊的言行,最好永远只是背景板上的杂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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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曲社?”学生会办公室门口,戴着厚厚眼镜、一脸严肃的高二学姐扶了扶镜框,从堆积如山的社团申请表里抬起头,怀疑地打量着眼前的方叙白,“高一(七)班的方叙白同学?你确定?”
“是的,学姐。我想申请重建临江一中的戏曲社。”方叙白站得笔直,声音清晰而坚定。
她手里拿着几张连夜赶出来的申请材料,包括一份详细的社团发展规划和一份沉甸甸的个人简历——上面密密麻麻地罗列着从小到大的演出经历和获得的各级戏曲奖项。
学姐接过材料,快速翻了翻,眉头却越皱越紧。“方同学,你的个人履历确实很优秀。”她的语气带着公式化的委婉,“但是,戏曲社……这个社团已经名存实亡快三年了。上一任社长毕业后,就再也没有招到新社员,活动记录为零。学校有规定,长期无活动、无成员的社团,原则上不再保留资格,资源也要收回的。”
她顿了顿,看着方叙白瞬间绷紧的下颌线,放缓了点语气:“而且,你看,现在学生们感兴趣的,都是街舞社、动漫社、乐队、机器人这些。传统戏曲……受众太小了。场地、经费都是问题。学校小礼堂的钥匙都收归学生会统一管理了,平时排练也很难批到合适的空教室。我觉得,你可以考虑加入现有的、更活跃的社团?比如合唱团?以你的条件,肯定受欢迎。”
“学姐,”方叙白深吸一口气,目光毫不闪避地迎上对方,“我知道困难很多。但戏曲是传统文化的一部分,不应该因为暂时的沉寂就被放弃。我愿意承担起重建的责任,努力招募新社员,制定活动计划。场地和经费问题,我会想办法克服一部分,也希望能争取到学生会的支持。这是我的计划书,请您看一下。”
她把那份用心撰写的计划书往前推了推。
上面清晰地规划了短期招新宣传、基础训练、中期小型展演、长期引入专业资源等步骤,甚至详细列出了需要的最小场地面积和预估的基础耗材费用。
学姐看着那份详尽得不像出自高一新生之手的计划书,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和犹豫。她推了推眼镜:“这个……方同学,你的热情和准备我很欣赏。但社团重建不是小事,需要指导老师签字同意,还要经过学生会和校团委的联合审批。最关键的是,”
她叹了口气,“你得先找到至少五个愿意加入的初始社员,社团才能正式申请成立。这是硬性规定。”
五个社员,方叙白的心沉了一下。
在开学才几天、大家对戏曲普遍陌生的环境里,这无异于第一道难以逾越的关隘。
“我知道了,学姐。谢谢您。”她接过对方递还的材料,微微鞠了一躬,“我会尽快找到社员,再来提交正式申请。”
走出学生会办公室,初秋傍晚的风带着凉意吹拂在脸上。
方叙白抱着那叠厚厚的材料,站在人来人往的走廊上,看着公告栏里花花绿绿、充满现代气息的各色社团招新海报,心头第一次涌上一丝沉重的无力感。
重建戏曲社的难度,似乎比她预想的还要大得多。
“哟,这不是方大社长吗?怎么,碰壁了?”一个略带讥诮的女声在身后响起,刻意拔高的语调在走廊里显得格外刺耳。
方叙白转身,苏晚晴正婷婷袅袅地走过来,身边跟着两个同样打扮精致的女生。
她穿着剪裁合身的小香风套装,长发微卷,脸上化着恰到好处的淡妆,像个精致的洋娃娃。
此刻,她漂亮的杏眼里却盛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和看好戏的笑意,目光扫过方叙白怀里那叠写着“戏曲社重建申请”的材料。
“我听说你想搞那个什么……戏曲社?”苏晚晴走近几步,身上淡淡的香水味飘了过来,“啧啧,都什么年代了,还有人听那些咿咿呀呀的老古董?方同学,有理想是好事,但也要认清现实啊。别白费力气了,找个靠谱点的社团不好吗?”她身后的两个女生配合地发出几声低低的嗤笑。
方叙白静静地看着她,脸上没有任何被激怒的表情,只有一片深潭般的平静。“苏同学,个人喜好不同而已。戏曲是不是老古董,不是由你我定义的。”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那几声嗤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至于费不费力,是我的事,不劳费心。”
苏晚晴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对方如此平静且强硬。
她刚要再说什么,方叙白已经抱着材料,径直从她身边走了过去,连眼风都没再扫她一下。
那挺拔而决绝的背影,让苏晚晴精心维持的优雅表情裂开了一丝缝隙。
“晚晴,你看她……”一个女生不满地嘀咕。
“哼,装什么清高!”苏晚晴盯着方叙白消失在楼梯拐角的背影,咬了咬涂着水亮唇彩的下唇,眼底闪过一丝阴郁,“我倒要看看,她能找到几个傻子陪她玩过家家!”
三天后,午休时间。教学楼后那栋相对僻静的旧艺术楼,三楼走廊尽头。
方叙白看着眼前紧闭的门,门楣上那块蒙尘的旧木牌上,“戏曲活动室”几个斑驳的红漆字依稀可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