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二天,吉方良满怀信心地背起背包到王集小学报到上班,从此开始了他的小学教师生涯。
王集小学在王集街西头的一大块高地上,此地人称作“台子”。这块台子说起来有些神奇,既高且平,方方正正,足有三十多亩,高出周围的平地约有两米。关于它的成因众说纷纭。传说之一,它是汉朝开国元勋韩信的演兵场和点将台。传说之二,此地要长出一座大山,一天夜里,一个妇女出来小解,完了,向四周一望,发现脚底下的土地“腾腾”地向上长,已经比周围高出许多来,她像站在房顶上一样。这妇女大吃一惊,立即呼叫起来,呼叫声惊动了周围的邻居。可是当大家跑出来看时,这山却不长了,就留下这么一大块方方正正的高台子。这些都是传说。真实的情况是,解放前,台子上有一座古庙,称作“报恩寺”,抗战时期,日寇的飞机轰炸王集镇,千年古庙毁于一旦。解放后,人民政府以古庙为基础,在这里兴建了王集小学。原来的庙房只保留了后面较完整的五间大殿,重新修理后作了学校办公室。其余断壁残垣一概拆除掉,利用废旧砖石建造了学校院墙。教室是新购砖瓦建设的,红墙青瓦,东西各三排,整齐壮观。中间一条用古庙青石板铺就的甬道,自北向南一直通到校门口。校门外面的墙壁上,自西向东,一条醒目的黑体字大标语写着“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校园东边是操场,平平整整的,有篮球架和国旗杆。墙壁上写着:“一切行动听指挥。”校园西边是试验田,一畦一畦的,种着庄稼和蔬菜。墙壁上写着:“学科学,用科学,见成效,放卫星。”墙字都是一律的黑体字,严肃而庄重。校园、操场、试验田用地不到二十亩。其余十多亩全栽上白杨树。如今十多年过去了,杨树已长大成材,一株株合抱粗细,绿叶浓密,皮色银灰,把几十间校舍笼罩在树荫之下,既防止了水土流失,又绿化美化了学校环境。所以王集人又把这片高台子称作“杨树台子”。如今的王集小学环境优美,空气清新,确实是个教书育人的好地方。校长郑国胜是位荣转军人,喜欢用治军的办法治校,说话办事雷厉风行,令行禁止,全校上下,秩序井然。参谋长就是教导主任李文清。此人是教师出身,不仅懂行,而且精明能干。两人一武一文,一张一弛,配合默契。所以这些年来,王集小学的工作搞得红红火火,有声有色,多次受到县社领导表扬。因为王集镇是滨淮南部重镇,五万多人口,所以王集小学又被县文教局领导誉为滨淮县小学教育的“南大门”,本县开现场会,外地来参观听课,都把它作为重点介绍给来宾。
郑国胜,三十五六岁年纪,中等身材,长得敦敦实实粗粗壮壮的。方形脸,紫棠色;厚嘴唇,微微外翻;高鼻梁,大鼻头;眼睛乌黑闪亮,眉毛又粗又黑,像两把毛刷子。他平时说话倒也和颜悦色,不摆架子:若是发起怒来,捶桌子打板凳,双目圆睁,声如雷吼,让人望而生畏。他在部队当过班长、排长、连长,参加过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作战勇敢,是有名的“拼命三郎”,曾经多次立功受奖。左腿在上甘岭战役中被美帝国主义的炮弹炸伤,手术后短了一截,所以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他的主要工作是抓学校的行政领导和师生的政治思想教育。在部队,他带过兵,打过仗,所以对做学校的行政领导和思想教育工作倒很有些办法;加上他荣转军人、革命功臣的身份,师生们又对他敬重几分,所以工作做得很顺利,很有成效,有德有威,颇受好评。
教导主任李文清曾是吉庄小学高年级的班主任和语文老师,因为工作认真,成绩突出,又能说会道、精明强干,被郑国胜破格提拔做了中心校的教导主任。他是解放初的简师毕业生,又读过私塾,所以新学旧学都懂得一些,新老教师都很佩服他,又有郑国胜的大力支持,干起工作来左右逢源,得心应手,卓有成绩。他比郑国胜略大一两岁,细高个,微微有些驼背。脖颈细长,头脸像个倒长的葫芦,圆圆的脑袋,宽宽的前额,尖尖的下巴。眉眼弯弯细细的,却十分有神,眼睫毛不停地眨动,仿佛每时每刻都在动脑筋;脸上常常挂着微笑,给人一种慈眉善目、又高深莫测的感觉。嘴唇薄薄的极善言谈,声音不高不低,语速不快不慢,神情不急不躁,娓娓动听,温文尔雅。老师们背后都叫他“李铁嘴”。这外号并无恶意,不过说他健谈善辩。大家有事无事都喜欢跟他聊天,借此沟通思想,了解一些工作动向,时事信息。李文清亦庄亦谐,总能让大家开心满意。由于郑国胜对教学业务不熟悉,所以凡教学、教研上的业务皆由李文清负责组织安排,检查落实。郑国胜用人不疑,凡李文清布置的工作他都大力支持。李文清也不越轨,每做一项工作,他都及时向郑国胜请示汇报,得到认可然后施行。郑国胜为人服软不服硬,同情弱小,疾恶如仇。你若敬他一尺,他能敬你一丈,你若拿他是大老粗看不起他,他更不拿你当回事,甚至当时叫你过不了关下不了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李文清了解郑国胜,处处尊重他,所以郑国胜相信李文清,大力支持他的工作。两个人互相信任配合默契,工作和谐融洽。
吉方良来到王集小学工作,给学校补充了新鲜血液,带来了新的教育思想和教学方法;又有李文清积极推荐,称他是淮清师范的高材生,品学兼优,多才多艺,因此从学校领导到老师都表示出欢迎的态度。但是,学期过半分配来新教师,这在以前极少有过,郑国胜和李文清都觉得工作不好安排:各门功课已大半结束,来者又是新手,教材不熟,学生不熟,等他都熟悉了,这学期也该结束了。再说,每个老师的工作早已分定,计划已定,都工作好好的,把谁的工作拿下来呢?一时不好决定,于是郑国胜叫工友老王把吉方良带到宿舍休息,工作问题等研究决定后再通知他。
吉方良跟着老王进了男教师的集体宿舍。这是两间相联通的房子,靠墙壁四周放着六张木床,有的吊着帐子;中间并排摆着三张课桌,上面放着老师们的衣箱和洗漱用品。老王指着一张光板床说:“你睡这一张。床很长时间没人睡了,有些脏,铺板也有些潮湿。你用笤帚打扫打扫,把铺板拿到外面晒晒,睡着舒服.”他刚要走又回来说:“以后吃饭、喝茶、用水,就到东边学校集体伙房里打。我就在那里上班。”吉方良连忙说了声“谢谢”。
吉方良仔细端详着面前的这张木板床:杨木做的,比家里他和弟弟合睡的那张略宽大些。铺板上积满灰尘,床撑上满是蛛网,床底下一股湿霉气味。他拿笤帚略扫了扫,灰尘立即飞腾起来,弄得满屋皆是。他连忙停下来,把铺板一块一块搬到室外。一阵忙碌,他出了一身汗,手脸也沾染了灰尘,只好又打来一盆水清洗干净。
吉方良回到宿舍静下心来仔细观看:地面上六张床、三张课桌、四个方凳,以及脸盆、盆架等物,占据了多半房间,除了每张床前的一小片空地,已经没有多余的地方可供活动。空中纵横拴着三根绳子,挂着每人洗脸的毛巾和待洗待换的衣服,墙上的五根钉子上,挂着网兜书包之类,因此空中也显得很拥挤。为什么教师宿舍这样紧张?他想不出原因。到伙房打开水问了工友老王才知道,学校的房子主要用来保证教学使用,教师住房只在可能情况下解决;凡单身在校的教师,一律住集体宿舍。男教师集体宿舍两间,现在住六个人,最多时达到十个人。女教师集体宿舍只有一间,现在住两个人,多时住过四五个人。带家属来学校居住的教师,能照顾给一个单间,不过要事前申请,等候机会。
当天晚上,吉方良正在宿舍里整理床铺,摆放东西,李文清笑嘻嘻地走了进来。李文清的到来使吉方良非常高兴,顿时消除了来到一个陌生地方的孤寂感。李文清说:“以后我们共同工作,就是革命同志了。”吉方良脸红了,说:“共同工作,您也是我的老师,革命队伍中也应该有长幼之分,师生之别。”李文清说:“还是那么谦虚!”
李文清在床上坐下来,打量着吉方良说:“我在吉庄小学工作时,你才这么高。”他用手在胸前比画着,又说:“转眼长成大人了,现在和老师一起工作了!应了那句老话: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换旧人。”吉方良说:“您看起来一点也不老,还是那么健谈。”李文清笑了,说:“要是不能说话,那就是老得不行了,不能工作了。咱们当教师的,就靠说话来传道、授业、解惑。”吉方良早知道李文清善谈健谈,笑着说:“教学,实际就是语言的艺术。”李文清纠正说:“课堂教学语言艺术性很重要,但光有语言艺术还不够,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就是讲授的知识必须正确无误。合起来,就是课堂教学的知识性和艺术性,两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吉方良听了吃了一惊。他相信父亲的话不谬:李主任果然知识面很宽,教学经验丰富。他暗暗告诫自己:以后跟李主任说话,既要注意知识性,又要注意艺术性,千万别说错了丢丑!
停了一会,李文清又问起吉方良家庭情况:“你爸还那么忙吗?”
“你妈妈、奶奶身体都还好吧?”
“方正方玉读几年级了?”吉方良一一作了回答。礼尚往来,吉方良也问候了李文清的家庭情况!“岳姨(李文清的爱人岳静文)身体好吗?”
“春林姐弟都读几年级了?”李文清也有三个子女:老大春林,是女孩;老二、老三分别叫春阳、春辉,都是男孩。说起家庭情况,李文清回忆起他在吉庄小学工作时和吉老师一家交往的许多故事。他说,他在吉庄小学工作的时候吃住都在家,因为岳静文在供销社工作,中午不下班,家里没人做饭、照顾孩子;另外他还有个现代化交通工具——永久牌自行车,来回不过一个小时。但是阴天下雨,道路泥泞,他就不能回去了。他也预备了炊具,自己烧饭吃;但吉老师总不叫他烧,所以多半到吉老师家吃。那时候是五八年前,粮食不像现在紧张。有一次,雨一直下到天黑,不能回家了,便到吉老师家吃晚饭。晚上无事,两个人的酒瘾又上来了,到小店里打了一斤老白干。可是没有下酒的菜。吉老师叫吉大妈到菜园里拔了两个辣萝卜、一把大葱,洗干净,切成丝,加上盐和酱油,调了一碗。另外又煮了一碗盐拌黄豆粒。两个人一边天南地北、古今中外地谈论着,一边开怀畅饮。交谈中,他们总喜欢把新学、旧学,新旧教法进行对比,并从中找出各自的优缺点。酒能解忧,又能助兴,喝到高兴处,两人便摇头晃脑地吟诗诵赋……天黑透了,雨还在不停地下着,李文清便不回学校了,和吉老师挤在一张小床上,同榻而眠,一边吟唱道:“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这些都是五八年以前的事情。五七年底,一场突如其来的反右派斗争,王集公社四十多名小学教师一下子打了十几名右派分子,光中心小学就打了八名。所幸吉老师和李文清都没有摊上,但也吓了一身冷汗。中心小学原教导主任张丙寅也被打成右派分子,由郑国胜提名,李文清调到王集小学当了教导主任。
吉方良见李文清谈这谈那,就是不谈他的工作问题,忙问:“李老师,学校打算分我代什么课?”他一双大眼睛看着李文清。李文清迟疑了一下,说:“本来想分课给你代的,郑校长说,这学期过去大半了,老师们教得好好的,不好变动,就另外给你安排一些工作:是到各班听听课,算是见习见习。”李文清把王德全、张景文等几位教学水平高的教师介绍给他。“第二,就是协助少先队总辅导员陈朱芬排练庆祝六一儿童节的文艺节目,空里再帮助我整理整理各种资料。第三项工作最紧急,也最困难,就是整理布置办公室。”
李文清交代完工作,又问起吉方良和赵玉荣的情况:“经常和玉荣通信吗?”吉方良不觉有些脸红,说:“通信,但不经常。因为玉荣准备考大学,学习一直很忙,特别是这学期。”李文清说:“现在你回来工作了,星期天到县中去看看她,不要老是写信……”
送走李文清,吉方良回到宿舍休息,他心情很激动。他和李文清多年不见,如今见面依然如故。李文清早已离开吉庄小学,做了中心小学的教导主任,又很受郑国胜的重用,但是他依然牢记着以前的人和事,保持着以前的思想感情。他觉得,这实在是一种难能可贵的思想品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