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远](https://wfqqreader-1252317822.image.myqcloud.com/cover/1/53392001/b_53392001.jpg)
第4章 倒数第一排的暴风雨
教室最后一排的日光灯管总在嗡鸣。王钟夏缩在掉漆的课桌前,看水泥地上漫延的水渍——前排男生故意打翻了他的温水瓶。尿素袋改制的书包躺在过道里,“苏州工业园区“的褪色字样正被褐色茶渍吞噬。
“王钟夏同学,请朗读课文。“班主任的红色高跟鞋敲击着地板,像老家灶台上剁骨头的声响。他站起来时听见后襟开裂的细响,母亲缝补的尼龙线在昨夜的暴雨里霉变了。课文里“鳞次栉比“这个词卡在喉咙,教室突然爆发出哄笑,穿阿迪达斯的男生捏着鼻子学他:“淋-湿-个-屁!“
午休时的洗手间镜子蒙着水雾。王钟夏用橡皮擦使劲蹭校牌上的墨渍,那是被同学用涂改液画的乌龟。隔间突然传来闷响,他的脑袋撞上瓷砖墙壁时,看见劳保布鞋飞出去挂在拖把池龙头上。温水瓶碎片在积水里闪着光,像父亲工地那些永远扫不净的玻璃碴。
放学的暴雨把工地变成沼泽。王钟夏拖着裂开的书包往板房跑,塑料雨披接缝处渗进雨水,母亲手缝的针脚在皮肤上硌出红印。闪电劈开云层的瞬间,他看见父亲在未封顶的楼体上挥舞焊枪,蓝紫色的火花坠入雨幕,如同逆飞的流星。
母亲在板房檐下接他时,指甲缝里的红土变成了靛青色——她在缝纫机前染了一整天布料。湿透的练习本摊在铁皮箱上,被撕碎的第38页正巧是《故乡》课文。母亲用劳保手套剪成的补丁贴住书本裂口,尼龙线穿过纸页的沙沙声,混着远处打桩机的节奏震颤。
“妈,为什么课文里说'世上本没有路'?“王钟夏指着被水泡糊的字迹。母亲咬断线头时,他看见她藏在枕头下的止痛片,铝箔板上的生产日期还是三年前父亲离家那日。
深夜的板房回荡着父亲的咳嗽。王钟夏就着塔吊探照灯写罚抄作业,母亲改制的台灯罩是用安全帽内衬做的,在稿纸上投下蛛网般的阴影。第一百遍“鳞次栉比“写到半途,他忽然发现窗外蹲着只湿透的流浪猫,琥珀色瞳孔映出他肿胀的额头。
梅雨季的霉斑在墙纸上肆意生长。期中考试那天,王钟夏的试卷被传阅时沾上了豆浆渍。数学老师用三角板敲着他满是红叉的卷子:“农民工子弟班平均分又被你拉低!“窗外外国语小学的孩子们正在春游,鲜红的校旗掠过工地围挡,像一面嘲笑他的旗帜。
母亲在夜市地摊买了盗版练习册。王钟夏蹲在搅拌机旁做题时,水泥粉尘在字迹上落了层灰。父亲突然夺过练习册撕成两半:“读书有屁用!明天跟我学放线!“碎纸片飘进混凝土搅拌池的瞬间,王钟夏看见母亲把撕碎的止痛片拌进父亲酒杯,她的指甲在暮色里渗着血,像练习册上未订正的红叉。
暴雨夜的电闸总在跳闸。王钟夏借着塔吊灯光预习新课,突然发现劳保布书包夹层鼓着块硬物——母亲不知何时塞进了半块镇纸石,青石表面刻着“滴水穿石“,边缘还沾着菜市场的鱼鳞。窗外的雷声吞没了父亲压抑的惊呼,他举着诺基亚手机冲进雨幕,屏幕蓝光照亮账本上某页突然出现的六个零。
“李主任,保证金明天就到账!“父亲的声音被雷声劈碎在钢架间。王钟夏踮脚看见泛潮的账本摊在铁皮箱上,那些常年画红圈的欠款栏里,赫然填着崭新的蓝色字迹。母亲缝补的动作停滞了一瞬,针尖在台风雨的呼啸中微微发颤。
闪电划过时,父亲佝偻的脊背突然挺得笔直。他沾着水泥渣的食指反复摩挲报纸边角的招标公告,湿透的汗衫紧贴后脊,显露出多年扛钢筋形成的怪异隆起——像条正在蜕皮的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