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镇南州,安南府,林桂县,上源村。
日暮碧云浓作朵,春深稚笋翠成丛。
此地地属岭南,看风景,倒是与安奕记忆里未穿越前的桂林一般无二。
但这个世界的家,却与记忆里的大不相同。
安奕停下脚步,注视着眼前的房屋。
准确来说,应该是危房。
门扉倒卧在石阶前,辅首衔着的铜环深深嵌进泥中。三合土与石块混合垒造的墙壁被拆得破烂不堪,露出杉木楠竹构成的墙骨。
纸窗碎作千堆雪,木梁折出万点芒。
故而,站在外面便可窥得内里情景——已如饿狗舔盘,一干二净。
这下肯定是别想再找到什么有用信息了。
明明走时还好好的……
安奕深呼吸,想静下心来思索,却被闯入鼻中的一阵香味扰乱了思绪。
那是小麦被高温加热后产生的味道,对于“死而复生”后又走了大段山路,正值饥肠辘辘之际的安奕而言,诱惑不是一般的大。
“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香味源头并不远,几十步外,一户院墙不高,大门敞开的人家便是。
这户人家,安奕认识。
不但认识,还很熟。
安奕叩门,屋内传来一个苍老但仍有力的声音:“谁啊?”
“阿公,是我。”安奕回答。
屋内顿时没了动静。
片刻后,脚步声响起,渐近。
一布衣老者出现在门口,手里还拿着一根长约两米,上端以母卯镶一木鸠的竹竿。
这竹竿名为“王杖”,是大夏朝廷给年龄在七十以上老者的一种优待凭证和地位标志。
持有此杖的老人地位待遇与“六百石”官吏相同,还享有诸多特权,例如“入官府不趋,吏民有敢欧辱者,逆不道,弃市”等。
身为整个上源村唯一拥有王杖的老人,刘山贵顺理成章地成了村里的“父老”。
正是因此,即便那些混混在拆自己家,刘山贵离得这么近,不关门,也不会被影响到一星半点。
混混不是山匪反贼,还是要在这地界过日子的,自然得在一定程度上守规矩。
“安奕?”刘山贵惊讶地上下扫视着他,“你……”
话音未落,他忽地反应过来,左右看了看,连忙向前两步,抓起安奕的手便往屋里扯。
别看刘山贵年逾七十,身子骨还是相当硬朗的。猝不及防之下,安奕都被扯了个趔趄,跟着进屋。
“那些狗娘养的杂碎东西原来是在骗我!我操他们祖宗十八代!搞得我一晃神,都没赶他们走。”
刘山贵麻溜关上门,张口便是儒雅随和。
他放下王杖,拍拍安奕肩膀,捏捏手臂,喜上眉梢,“就讲嘛,好端端一个后生家,怎么可能说没就没?”
那确实是没了……
“说来话长。”
安奕短短揭过,进屋时就搜罗的目光一顿,落在正发出滋滋声响,麦香四溢的鏊子上,转移话题,“阿公,你这是在做……煎饼?”
“哎呀,还好你说,马上要焦了!”
刘山贵几步赶到鏊子前,将饼皮沿边铲起翻面,开始习惯性地絮叨,“没想到你居然晓得这个叫煎饼。
你阿公我年轻时走南闯北,曾在青州沂蒙待了段日子,当时就觉得这个煎饼吃起来最香。
只可惜,做这个要麦子,我们这没得啊。没看见也就罢了,哪晓得那天,赶闹子的时候,刚好撞见个从青州来的商队,带了面粉。
他们本来还不卖咧,要留到自己吃的,我好说歹说,送了他们三十斤土锅酒,才把这些买下来。又找村头王东打了这个鏊子,刚好今天准备喊你尝,哪晓得……”
他的话语一顿,想到安奕的家已被拆了这回事,摇摇头,安慰道,“莫得事,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咧……你以后不会再和那些人混了吧?”
迎着老人期盼的目光,安奕一时有些失神。
记忆里无数片段浮现——
最初发现前身和那些人混时的失望、中间每次找到机会的苦苦劝说,却只得到前身不耐烦的敷衍答应甚至恶语相向、不惜钱财名声去帮前身缓解在村里的形象……
可刘山贵和安奕并无血缘关系,只是住得近的邻居罢了。
大抵是自身无后,所以将从小看到大的前身当自家孩子看待了?
“我”真该死啊!
“不会了,阿公。”安奕回答。
“没骗我?”刘山贵有些将信将疑。
“绝对没有。”安奕认真回答。
谁会和一群即将下地府,尤其还是被自己送下去的人渣混?
何况,就算自己愿意,对那些亲手杀死前身的人来说,恐怕也是不敢的。
“好!”刘山贵点点头,有些感慨,“好啊……”
跃动火苗舔舐着鏊底,光亮闪烁,水墨纹路凭空勾勒,形成字符。
安奕一愣,这也行?
【一诺千金,言出必行。你行事符合[信],激活词条——[蓄势待发]】
【品质:下品】
【释义:龙非池中物,趁雷上九霄,蓄势待发,则气如金汞,力若奔雷】
【制约·先决:与敌久持,气聚经脉,可释】
和敌人战斗,持续时间到“气聚经脉”的程度,就可以释放“气如金汞、力若奔雷”的一击。
不就是个蓄力一击的技能吗,拽那么多文绉绉的!
安奕忍不住腹诽。
不过,别的不说,有了这【蓄势待发】词条,对复仇行动,安奕又添了不少把握。
老实说,他真没想到,前身答应的事,自己完成,竟也能算守信。
“以后踏实做事,安安分分就好,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
老人一边往饼皮上打鸡蛋,加薄脆等一众食材,一边嘱咐。
“好。”安奕继续认真回答,然后便是耐心等待。
直到刘山贵将煎饼卷起,用油纸包好递给他,再舀一勺面糊在鏊子上摊开,面糊在炙烤下变得“薄似剡溪之纸,色似黄鹤之翎”,却仍不见那水墨纹路再度出现。
“这才正常。”
安奕心里嘀咕着,咬下一口煎饼,酥香饼皮夹着薄脆在齿间爆开细碎的金黄渣粒,葱花与芝麻被热气蒸腾出浓缩的香气,如烟花般在口中次第绽放。
【义】需行侠义之事,【信】需守千金之诺。
哪怕以最严谨认真的态度答应下来,也仅仅只是答应,不算完成。
安奕很有自知之明,自己日后肯定是和“踏实做事”、“安安分分”这两个词没什么关系的……
蜷缩的胃袋随着食物进入终于舒展,“饥”被满足了,“渴”愈发凸显。
安奕忙到水缸旁,舀起一勺就往嘴里灌,感受着清凉甘甜,这才舒坦放下。
他抹了把嘴,目光流转间,在屋内昏暗角落的墙面上顿住。
墙面上挂着一张彩漆铜制面具,线条简单粗犷朴拙,却莫名地给人一种庄典华丽之感,如同……活物。
“阿公,那是什么?”安奕指向那边。
“什么东西,那边?”刘山贵抬头望去,“不就是墙吗?”
“我是说,那张挂在墙上的面具。”安奕皱眉,下意识绷紧躯体。
难道阿公看不见?这个世界可是真有神神鬼鬼的……
“哦,你说那个傩神面具啊!我当年从袁州宜春府带回来的,他们那边跳傩舞,祭神跳鬼、驱瘟避疫,跳的时候就要戴这个。”
刘山贵从火塘里拿出根柴火,往那边走了两步,“你小子眼神可以,这么黑也看得见。阿公我眼睛比许多年轻人还好,不借火石,都只能看到一团黑。”
闻言,安奕心中一动。
眼神好?
“阿公,你这,有黑色衣服吗?”心念流转间,安奕开口问。
屋内陷入安静,只余柴火不时的噼啪。
刘山贵闻言,沉默一阵,已是明白了安奕的想法。
他叹了口气,问道:“你小子,有把握吗?好歹他们有十几个人。”
“有。”安奕点头。
刘山贵不语,起身至门前,拉开屋门,看了眼外边的天色,又合拢,咕哝着走回来,继续在鏊子前忙碌。
“衣服有,吃完饭好好休息,亥时将过,我会喊你。”
“好。”
“现在来不及找白灰了,我帮你准备点火塘灰,混上海椒粉和细沙土,用油纸包起,到时候撒出来就行。”
“好。”
“还有你那把刀,要先用皮子包好,不然反光……”
“阿公,你当年到底是干什么的?”
“你个赖仔,阿公我当年走南闯北,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