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9章 悬命
方海生睁开眼,自己躺在一张竹床上,浓烈的草药味道熏得他鼻头发痒,不禁重重地打了一个喷嚏,不想却牵动内伤,咳了起来。
“诶嘿,你醒啦!”一个小童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你要不要喝水?”
那小童头发往后梳成一个发髻,眼睛又黑又大,露出一对小虎牙,手里捧着一碗水放在床边。
方海生撑起身来,端过那碗水,仿佛一个渴了三天三夜的人一般,一饮而尽。
“哎哎哎!你慢点喝!”小童怕他呛到,急忙去抢,却没想到自己比这床沿高不了一个头,跳起来也够不到方海生的手。
水流过食管进入胃里那种真实而有些温热的感觉让方海生确信自己还活着,扫了一圈这屋里的陈设,简单却干净,看来常有人住。
“我徒弟呢?”
“在外头呢,他早醒了,师父在给他针灸。”小童端着碗,露出两颗小虎牙,“诶嘿,要不要给你再倒一碗?”
方海生点点头,看着小童站在一方小竹凳上给他倒水,不觉有点好笑,“你们救了我们师徒二人,还没问你们名字呢。”
“诶嘿,我叫虎子!我师父呢,就是江湖当大名鼎鼎的……哎哟!”虎子的头上被人打了一下,回头一看,一个浓眉大眼的黑胖子站在身后。
“又在这里吹嘘我,晚餐加你一根鸡腿!”
不管虎子在背后对他做鬼脸,走上前一步,对着方海生一拱手,“见过蓬莱剑主。”
方海生起身坐在床沿,也略一拱手,“见过玄医谷主。”
“诶嘿,你们见过?”虎子在挠着头,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两人。
“没有,不过身负十七根剑脊的,不是蓬莱剑主又是谁呢?”胖子挠挠头,带着一丝狡黠的笑,“可惜这里不是玄医谷,我也不是玄医谷主。”
男子在方海生疑惑的眼神中再一拱手,“这里是悬命草庐,在下命悬一线悬命生。”
方海生挑了挑眉,“活人不医?”
“活人不医。”
“你在江湖上的名声可不怎么好啊。”
“浮生浪名,死后就烟消云散了,我只想在医道上证得天道。”
“听闻被你医好的人都要替你做一件事。”
“是,所以我才只医必死之人,只有必死之人,才有必生的理由。”
“虽然你救了我们师徒二人,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方家剑主不要担心,我救你,并不是想让你帮我做什么事。你说的对,生死有命,你们师徒二人遇到我便是命不该绝。或者说我们遇到,恰恰是命中的缘分。”悬命生看起来黑胖黑胖的,可处处透着一股机敏。
“听闻从四百年前一场大事故之后,方家就极少涉足江湖,近几年更是完全销声匿迹。我有许多朋友,跟载龙阁和云觉宗都有些干系,打听来打听去,原来二十多年前,方家剑主卷跑了所有的剑脊,消失得无影无踪。至此,再无蓬莱剑仙涉足江湖。”
方海生站起来,冷冷地看着悬命生,“你知道的有些多了,想干什么?”
“我什么也不想干,话说回来,救了你们师徒二人两条命,剑主给我一根剑脊做谢礼,不为过吧?”
虎子觉得脖子后面没来由的一冷,屋里的气场一下子压抑起来,压抑的虎子眼前竟然出现了幻觉。站在身前的不是两个人,而是一只巨大的棕熊对峙着一头受伤的猛虎。
“剑脊乃是方家至宝,决不能轻予外人。你虽救了我师徒二人的命,但是剑脊不能给你。”
“何必这么小气呢?”悬命生无视方海生冷冰冰的腔调和眼神,拉了一个竹凳坐在方海生面前,笑得一脸意味深长,“你就不想知道,为什么剑食百妖吗?”
看着方海生错愕的眼神,悬命生站起来招招手,“我就知道你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人们往往会说,这是天道。那好,你跟我来,我让你看看什么是天道。”
方海生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一直以来都认为,妖是极恶的,妖吃人,为害一方。可他从来没想过妖为什么要吃人,剑脊为何又需要妖气祭飨。他以为自己遵从的是天道,维护的是人间正道,可就在悬命生给他看了那个之后,他的心念动摇了。
在妖族眼里,蓬莱方家是不是也是极恶的呢?
方海生披衣出门,看到柳剑辰坐在庭院里,手中折着一根芍药的花茎。
“剑辰,怎么没睡?”
柳剑辰抬头一看是师父,往旁边挪了挪,“虎子磨牙放屁打呼噜,我睡不着。”
方海生挨着他坐下,把衣服披在徒弟身上,随手扯下一根花茎,在手里折着。
“师父……你是自己磨牙放屁打呼噜,吵得自己睡不着吗?”
“小兔崽子!没个正行!”方海生用花茎在柳剑辰头上抽了一下。
“师父。”
“嗯?”
“你什么时候教我修习蓬莱剑志啊?”
“你还太小,而且剑脊会跟你体内的妖血灵丹相冲……”
“那你教我点别的也行啊!比如觉难哥哥教我的什么一气贯发?这样的?”
“好好的,为啥突然提起这个来了?”
“因为……我总觉得你有一天会离开我……”
“傻孩子,为师为什么要离开你?”
柳剑辰摇了摇头,将手中的花茎扔出去,又扯了一根,“我不知道,就是这么觉得。师父……”
“嗯?”
“我想变强。”柳剑辰转过头来看着方海生,“我知道师父很厉害,但是你不能守着我一辈子。我不想拖累你,而且,我也想保护那些……我要保护的人。”
不知为何,柳剑辰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冷家一堆残木中露出的半截手臂。
“以前跟着我娘过,现在娘跟着大师父走了,大师父能帮她修成正果。虽然我很想她,但是也替她高兴。”
方海生不搭腔,听着他说下去,他没想到这个平时人小鬼大的徒弟心里还挺能藏事的。
“以前我觉得世界就柳家庄那么大,最远就到河下游的河堤。后来跟着师父去了北口村,去了白水,遇到了觉难哥哥和姨娘,我才知道这个世界有这么大!”
“可是,看到的世界越大,我觉得越害怕。我晚上有时候睡不着觉,就在想,师父天天笑哈哈的,傻吃傻睡,从来不害怕什么。他不害怕一定是因为他很厉害,如果我要是变成他这么厉害,是不是也就不害怕了呢?还有觉难哥哥也是,你们都很厉害,都不怕什么。”
“所以,师父,我想变强,变厉害了,世界再大也不害怕了,也能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了。到时候收个徒弟,也可以像师父一样傻吃傻睡,这就挺好。”
方海生抡起花茎抽在柳剑辰头上,“小兔崽子,说谁傻吃傻睡!”
“好好好!师父师父,我错了!别打了!”
傻孩子,你现在还不知道“厉害”意味着什么,当你背负起责任和痛苦的时候,你才能领悟到,“厉害”的真正含义。
“养好了伤,我们就去载龙阁。”
“去见姨娘吗?”
“不止,你要修习剑志的话,必须把剑脊和妖血灵丹分割开来。这只有载龙阁可以做到。”
“好!师父,等着我变成大剑仙的那一天吧!”
方海生笑笑,拍拍他的头,“不早了,你去我屋里睡吧。”
“那你呢师父?”
“我再坐会儿。”
“好嘞!衣服给你!别着凉了!”柳剑辰一把将衣服罩在方海生的头上,跑回屋里去了。
方海生把衣服披好,看着天上的月亮,叹了一口气。
剑辰,你终究有一天会知道这个世界的残酷,我不求你能一贯初心,只求你能屏住一口正气。我已经不能回头了,所有的希望就都寄托在你的身上了。
夜沉如水,月光轻轻拂过,揽起一蓬碎玉。
早上,虎子看到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就连木桶砸在脚上都忘了喊痛。
“嗷嗷嗷嗷嗷!哪个挨千刀的拔了我的芍药!”
三天以后,方海生师徒二人启程前往瀛洲载龙阁。
悬命生送别二人远去,带着虎子一溜小跑跑回屋里,从床下脱出来一个长长的锦盒。
“虎子……”
“师父……”
“是我们求证天道的时候了。”
“诶嘿,花了这么多心血,终于万事俱备了。”
悬命生双眼放光,缓缓打开锦盒,里面放着一根洁白如象牙的剑脊。剑脊被三道紫煞血咒封印,安安静静地躺在锦盒里。
悬命生兴奋地搓着双手,看着那根剑脊,仿佛要吃进去一般。“虎子,你激动吗!”
“诶嘿!当然激动啊!师父,毕竟我们等了整整四百年啊!”
瀛洲是三座仙山中离大陆最近的,乘船一天一夜就能到。
因离得近,载龙阁跟俗世的联系也是三个门派中最紧密的。
方丈云觉宗一群和尚无欲无求,蓬莱方家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在江湖上销声匿迹多年。
只有载龙阁,不仅弟子多在朝为官,更是与许多权臣交好,甚至有血亲联姻。
载龙阁凛氏一族以记述历史为己任,也因了这一层关系,与朝廷交好是他们在数千年的历史大潮中能独善其身的法门。
“谁不想在史书中被多说几句好话呢?”成国公满面堆笑地把一个信封推向凛风烈。
不用看,里面是一沓万两银票,不会少于五十张。
凛风烈喝茶,并不搭腔。
“凛兄……这个,事成之后,我再送你百亩良田……”
“这是今年的新茶,刚从镇阳采来的,连夜送到瀛洲。这镇阳的新茶可是大内御贡,素有‘黄金一秤,新茶半两’之说。成国公不尝一口?”
“凛兄……这这这,再加庄园两座?”成国公脸上的笑容不见了,拿起手帕擦着额头的汗。
凛风烈招招手,一个侍童捧着一封信封上来,凛风烈捏在手里,叠在成国公那一封银票上,推过去。
“还请成国公不要为难我了。”
信封里是五十万两的银票。
成国公灰溜溜地跑了,连银票都忘了拿。
凛风烈将茶碗盖上,“小流,给我冲杯新茶。”
方海生师徒二人被一个侍僮引着来到了汗青堂。
“阁主,蓬莱剑主求见。”
“嗯?你说谁?”凛风烈看着侍僮,仿佛她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
“你再说一遍,谁来了?”
“他……来人自称蓬莱剑主……”侍僮小心地抬头看起凛风烈,“穿着是道袍打扮,但又脏又破,不像是蓬莱的人。”
“快!快!快带他来见我!”
方海生领着柳剑辰出现在汗青堂的时候,凛风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这个肮脏邋遢、鬓角微白的中年人,就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方海生!?
但凛风烈知道他就是方海生,他眼里的眼神依旧跟二十几年前那个少年一样。
“海生!”凛风烈上去一把拉住方海生的手,眼里竟然有泪光闪动,“你终于回来了!”
“来,剑辰,给叔祖叩头。”方海生笑着拍拍柳剑辰的肩膀,柳剑辰跪倒在地,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
“小辈柳剑辰,给叔祖叩头了!”
听得方海生叫他剑辰,又见这孩子生得聪明伶俐,以为是方家后继有人,未及欢喜,便听到眼前这孩子姓柳而不是姓方,凛风烈的眉头不禁皱了起来。
“海生……这……”
“世叔,我会跟你详细说。”方海生怜爱地摸了摸柳剑辰的头,“这孩子是我唯一的徒弟。”
凛风烈招了招手,一个侍僮跑了进来,“带着公子下去洗个澡换身衣服,沏两杯新茶上来。”
方海生点点头,柳剑辰便跟着那侍僮下去了。
“世叔,”方凛两家世代交好,多有姻亲,又因了凛岳婷这一层关系,方海生也如觉难叫自己一般,管凛风烈叫一声世叔。
“海生,这孩子是什么来历?”
方海生四仰八叉地瘫坐在椅子上,抬头看着汗青堂的屋椽,带点骄傲地说:“这孩子,是蓬莱以后的希望。”
侍僮领着柳剑辰穿过了一条长廊,指着前面一排门面华丽的房间道:“这边便是客房,公子请随意挑选。”
突然有人叫他“公子”,让从小在市井长大的柳剑辰浑身不舒服,鸡皮疙瘩都能抖一地,于是便胡乱指了一间。
那侍僮前面领路,打开门,房间里虽然算不上雍容华贵,却也是整齐大方,井井有条。这客房本就是给来访的客人住的,一切以舒适方便为首要目的。
房间两进,左手边是卧房,右手边摆着一个沐浴用的大澡盆。
侍僮在门口拍了两下手,几个女仆鱼贯而入,有拎热水的,有摆毛巾的,一会儿的功夫,这屋里便弥漫开一股温香的水汽。
“请公子更衣沐浴……”侍僮说着就要上来解柳剑辰的衣带。
“诶……别别别,这个我自己来,不麻烦你,不麻烦你……”
侍僮立马收手站在一边。柳剑辰解开外衣,看了她一眼。
“那个……你要是没什么事,就先回去吧……我……自己会洗澡……”
侍僮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柳剑辰飞快地脱光了衣服,三步并作两步蹿进了澡盆里。
“爽啊!”从水里探出头来,舒舒服服地喊了一声。
他人小,站在澡盆里,水到他胸口,凛家仆人放了一个小凳子在澡盆里,坐下去刚好露出一个头来。
靠在桶壁上,想想自己长了这么大,就算跟着觉难哥哥也没这么舒服地泡过澡。水温刚好微热,不会让人烫得受不了,又让人觉得气血通畅。水里加了花瓣和浴药,清香扑鼻,手脚放松伸展开来,每一个毛孔都在喊着:“爽啊!好爽啊!”
柳剑辰感受着这种在水中轻飘飘的感觉,仿佛全身穴道都被打通,温热的水流流遍四肢百骸,汇集到大脑,再从大脑流向身体各处,他的身体仿佛不再属于自己,而是被这水流支配,如同河底的一团水草,随波而摆,随波而摆……
“剑辰!剑辰!”
柳剑辰觉得自己的头在随波而摆,不对,是有人在摇他的脸,这个声音有点像师父……
师父不是应该在跟叔祖谈话吗?怎么会……
“剑辰!剑辰!”
方海生拍着徒弟的脸,“醒醒!醒醒!”
柳剑辰渐渐睁开眼,看到了方海生那张焦急的脸,“师……父……”
张嘴说话才发现自己哆哆嗦嗦,连个句子都说不出来,浑身上下没了知觉。
“师……师父……我……我这是……怎么了……怎么……了……”
柳剑辰迷迷糊糊地记得自己好像在澡盆里睡着了。
“你在澡盆里睡着了……”
是嘛,水太舒服了,不小心就睡着了。
“你睡了整整两个时辰!”
什么!睡了两个时辰!现在已经入秋了啊!晚上睡觉都要盖棉被了啊!
“在水里泡得浑身发紫,要不是我们发现及时,你个小兔崽子已经冻死了!”柳剑辰这才发现自己被裹成粽子一样,包在两床棉被里,怀里还揣着一个手炉。
“噗……傻小子……”
听到一声轻笑,柳剑辰才发现这屋里还有其他的人。
一个中年女人,衣着干练,头发做男人打扮,一脸焦急。一个衣着华贵的漂亮女人,盘着一个端庄的发髻,身前站着一个小女孩,长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眉目间与凛岳婷有几分神似。看到柳剑辰在看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身对女人说:“好啦,傻小子醒啦,娘,没什么好看的了,我们走吧。”说着就拉着她娘往外走去。
典型的富贵人家大小姐脾气,柳剑辰见得多了,以前柳家庄王地主家的女儿还没她好看,眼睛却都要瞪到天上去了。
方海生把他扶起来,端了一碗姜汤,慢慢地喂他。
一碗姜汤下肚,柳剑辰的身体逐渐恢复了知觉。
“师父!”柳剑辰仿佛突然间想起来一件事,对着方海生大叫了一声。
“咋呼什么!吓我一跳!有事儿说事儿!”
“师父……你们把我……从水里捞出来的时候……我是不是什么都没穿?”
“不是我把你捞上来的,我是听到凛家总管跟我说,才赶来的。”
“我记得我是把衣服脱得精光……”柳剑辰抬起头来,满脸惊恐,“那我现在身上穿的这身衣服……是哪里来的?”
方海生看着柳剑辰那快要哭出来的表情,有心往火上浇一把油,一脸坏笑地说:“呐,这载龙阁有个奇怪的规矩,族中男子,要么考取功名入世为官,要么关在铭金楼里撰写史书。整个载龙阁,除了阁主,没有六岁以上的男丁。”
柳剑辰痴愣愣地看着方海生,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我骗你干啥,你来这一路上,可曾看到其他的男人?”
柳剑辰愣了一下,细细一想,好像真的是这样。突然之间一脸娇羞,为难地说:“师父,你说吧,我要娶她们哪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