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9章 于春三月的一个夜晚
散绑的竹笋咕噜咕噜滚到门口,吴叶低头看了一眼,放下手上的颜料,走过去准备捡起来。
张铃悦心中忽感惴惴不安,单手撑在桌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跟人说话,吴叶偏头,司空见惯没说什么。
果不其然下一刻张铃悦的脸色就缓和了不少。
“其他据点由嘉琳联络,我很快出去。”张铃悦右手来回摩挲脖颈上的项链,看向窗外晴朗的天,朝吴叶开口。
吴叶从角落的架子上的箱子里翻出一叠纸张出来,递给她,“这里还有五十份地图,其余的我已经交给嘉琳了,上面没有标记重点,我怕到时候遗失就得不偿失了。”
张铃悦笑笑,点点太阳穴,“重点位置都记在这了。”
吴叶吐出一口气,“注意安全。”
收起嬉笑的表情,郑重的点头,拍了拍她的肩膀,“你们也是。”说完也没等吴叶回答,攥紧手上的地图,出门伸手就接过许国平递过来的挂包。
挂包的样式土气,上面绣着歪七扭八的大红牡丹花,针脚都不平整,是袁嘉琳自告奋勇给她们做的。虽然被围着嫌弃了一圈,但每个人都跟宝贝似的用着。
张铃悦边整理边问,“医疗点的物资怎么样?”
吴明慧接话,“支撑这几天足够。”
许国平歪头,思索后问,“齐硕?”
吴明慧点头,“我觉得玉华跟狮子大开口似的,但齐硕没拒绝,想来是他们的约法三章。”
敖玉华和齐硕的约法三章之二:齐硕必须无条件提供全部资源给她。
“难怪。”许国平舔舔唇,“去谈生意的时候一成的价格都答应,早知道咬个零点五了。”语气里真有浓浓的遗憾感。
张铃悦笑,“真把人家当无私企业家了?好了不说了,先走了。”她正抬脚,就被吴明慧拽住,把芙蓉糕和一小荷包的梨膏糖装进她挂包里。
“注意安全。”两人异口同声嘱咐。
“你们也是,先走了。”温热的气息传到手腕,热热的。
吴明慧想想还是不放心,又把许国平拉到房间,在桌子下提起箱子。
许国平无奈把一边的吴叶拉过来。
吴叶:“啊?”
“我再给你们讲一遍这些药怎么用。”吴明慧又开始絮絮叨叨的给两人介绍医药箱里的药品了。
许国平:“......”
吴叶:“......”
她们很难没有意见,这已经是这半个月第五次了!吴明慧近期总是见缝插针给她们补充知识,再听下去她们都变成医学院编外学生了。
吴叶有气无力的举手,“慧姐姐饶过我们吧,这些药我都会背了。”
吴明慧顿了一下。
两人眼睛一亮,以为有戏,谁知道吴明慧直接说,“那背一遍吧。”
吴叶差点咬到舌头。
“红药水、磺胺粉,用于清洁伤口防止感染;止血粉、绷带、纱布用来处理出血伤口;跌打损伤药膏、红花油外用,缓解外伤疼痛......”许国平张口就来,无奈的靠住吴叶,一字一句清晰明白。
吴明慧点头打断,“记住就行。”
吴叶连忙伸出手心,小小的和许国平击掌。
麻雀大胆的飞到窗边,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看见她们三人也不跑,歪着头,绿豆大点的眼睛眨得很快。
三人突然就一起笑了。
雷青青脚步都轻了,靠在门边,一张脸就写着迷惑,回头问,“她们笑什么呢?压力太大终于疯了?”
张美珍摇头把糯米粉放到厨房,顺手接了杯水。
于是张安琴老实的敲敲门问,“笑什么呢?”
吴叶干咳两声才走过来,笑红了脸又不知道怎么解释,于是看向许国平。
“她刚刚又拉着我们学习呢。”许国平伸手指了指,言简意赅。
雷青青一听啧啧啧的摇头,冲张美珍挑挑眉,“看吧,我就说压力太大了,开导一下?”
张美珍想想,“找安格拉老师更好。”
见两人有商有量的,吴明慧终于打断,“怎么出去六人,回来才三人了?”
雷青青装作可惜的叹气,“唉,忙点好啊。”
谁能明白她们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出门,没走上几步就被接走一个的惊悚感,要不是能认出人,她都想尖叫了。
张安琴靠在沙发上,翘起脚解释,“嘉琳回报社了,玉华被齐硕接走了,雪姐姐在半路遇到夕颜两人就一起过去了。”
许国平眉头一跳,“想背着我涨价?”
吴叶瞧了她一眼,没说话。
其他人欲言又止。
张美珍抽抽嘴角,“别那么幽默。”
“哦。”
“哦?”敖玉华双手环胸坐上沙发,表情一改平日的温情,冷冷抬眼,目光落到茶几上的信封,“宋曌荣?他的事我为什么要关心?
其实她更想说的是,路边蚂蚁搬家都比他们这些名门少爷的花边新闻有趣。
齐硕习惯了她的说话方式,自顾自撕开信封,里面掉落几张照片出来。
“那她你关心吗?”齐硕随手递过去一张,窗帘遮住透进来的光线把他的脸分成阴暗两面,坐在沙发边,指尖轻点在照片上,直视她。
照片上的人正在下棋,角度并不好,高大的树木覆盖半张照片,只能看见模糊的侧脸,但这个人她很熟悉。
敖玉华眼神简单扫过,心中几乎没有波澜,口气还是一味地不近人情,“所以呢?”
“她就是宋曌荣的未婚妻,宋曌荣病了半年不见好转,宋父自然想起了这桩婚姻,决定在三月后迎她进门,美名——冲喜。”齐硕话语里难得多了几分幸灾乐祸。
他太好奇敖玉华惊诧恐慌是什么样了,于是眼睛都不眨的盯着她。
可惜,他失望了。
敖玉华往后靠了靠,单手撑起下巴,脚尖微点“所以呢?齐硕,你真的很啰嗦。”
这对于敖玉华而言连挑衅都算不上。齐硕现在拿这件事出来威胁她的原因其实不难猜,那么大的药品需求简单调查就能找到原因,尤其在她们连掩饰都没有的基础上。
齐硕是商人,不是慈善家。
他察觉了敖玉华的“失控”,想借此敲打她。
齐硕故作苦恼的挪动桌上的茶盏,“怎么,她不是你的好友吗?”
敖玉华只是简单的看着他,没有说话。
她觉得无聊,实在无聊。
他把女性的苦难当做筹码玩笑,得意洋洋的拿到她的面前,像是在提醒她一样:你看,你和你的朋友一样都是封建婚姻的禁锢者。他血淋淋的撕开伤口展示于人,像是毒刺要扎在她的心口。
但是他错了,她是敖玉华。
结婚4年,生活8年,齐硕始终看不明白敖玉华。他以为她还是8年前孤立无援的敖家四小姐,还以为她像是蝼蚁一般好掌握,还以为她仍旧别无选择。
他忘记了,她能在衰败吃人的敖府活下来,能毫无感情的提出约法三章,就从不会被所谓世俗所谓道德裹挟。
良久敖玉华笑出声,那声音难得让齐硕背后发凉,她说,“他人的痛苦是你快乐的养料吗?齐硕,你太瞧得起自己了。”
她起身收包,动作利落潇洒,眼神不再分给他一分一毫,毫不迟疑的转身出门,关门声大得震天响。
以至于齐硕耳朵发麻好一会,才偏头去看早已没有身影的门外。像极了那时他找到敖玉华提出结婚时的样子,半晌他收起了高高在上的笑,正色走到窗边,桌上的电话适时响起,伸手停顿片刻接起。
敖玉华走下楼,刚刚齐硕挑衅的话都无法激起的烦躁感,被一行佣人刺耳的“少奶奶”激起,她拧眉,尽管脸色难看,终究还是没说什么。
这也是她不愿意住在这边的原因之一,实在是毫无眼力见。
青草和蔷薇的香味钻进她的鼻腔,温热的阳光打在身上,齐母养的西施犬此刻伏在树荫下,柔顺飘逸的长毛沾上花瓣,侍女低头叫了好几声,才小心翼翼把它抱起,在怀里亲昵的揉摸一会后,带回了后院。
敖玉华想,这世道也真是奇怪,连条狗都比人珍贵。
冲喜?安琴吗?
宋曌荣,你命真好。
敖玉华抬头望天,难怪她觉得这些日子的张安琴奇怪得很,原因竟然在这里是吗?
她并不好奇张安琴闭口不言的原因,这大概用脚趾都能想到。她只是觉得,太孤独了些,如同多年前的自己。她该有更加光明精彩的未来,而不是为了一个从未见过的所谓高门大户的男人就把自己屈居,困在暗无天日的婚姻里。
她并不同情她。
她相信她。
捧着冒着热气的地瓜走出报社时,袁嘉琳有些着急的跺了跺脚,开心得要是有尾巴估计都能翘上天去。
她没想到的是,到了三月中旬,地瓜这种早春就该种植的食物还能有这么大的个头,甚至还能落自己手上。
掰开就是一阵香气,吃上去软糯软糯的。
而她师父出门前交给她的信件此时被她放在挂包内,相机和挂包的带子交缠在一起。
正踏着欢快的步伐走在街上,就在第四条街的拐口处看见了俞九思和唐璟老师。
两人说着话,唐璟手上提着一袋书,身形板正,俞九思和他站在一处不像老师和学生,反倒像是朋友。
袁嘉琳左右观察片刻,并未看见侦缉队后暗暗松下口气,快速解决手上的地瓜,扬起明媚的笑意就迎上前去。
远处的人似乎早就在等待,瞧见她过来只是相视一眼,往角落阴影走了走。
她朝唐璟鞠躬点头,“唐老师。”又才看向俞九思,“九思哥。”
今天唐璟难得穿着一身西服,暗红色很衬他。他微笑着回礼,“步履匆匆这是要去哪?”
不同于其他老师,唐璟虽然面冷,看上去也很老练沉着,但总会让人觉得他是鲜活热烈的,不像大多老师那样古板死气。
“刚刚回报社做记录,这会正要回家呢。”
对街充满油烟味的热菜气息很快飘到他们这边,太阳正烈,袁嘉琳想,一个地瓜果然不够填饱肚子。
唐璟从手上提的一袋书中随手找了一本递给她,“之前的书都看完了吗?”
她点头,很快从包里拿出信件和旧书和他交换。
俞九思站在左侧,把她遮得严实,自然的打趣说,“有认真读吗?”
袁嘉琳失笑,“我要去找雪姐姐告状了。”
俞九思无奈摇摇头,“妹妹越大越管不住咯。”
“九思哥是你先不正经的。”袁嘉琳假装瞪他默默移开两步说。
唐璟正把信件放进西装内侧的口袋中,闻言细细看了眼两人,“少年心事?”
俞九思:“......”
旋即无法叹了口气,“唐老师,你怎么和她似的。”
踢开脚下的石子到一边去,袁嘉琳想起什么,眉间一跳,轻轻拉过俞九思的衣角,低下声音,“胶卷也在里面。”
俞九思明了点头,状似无意的把目光移到马路上行驶的汽车上,“盛平第四医院是刘家的产业。”
一句话接得有头无尾,换旁人听去一定觉得莫名其妙。
她松开手,迷茫和疑惑逐渐爬上心头,尽量把步伐提到和他们相同的速度,“刘家?”
俞九思没有说话,唐璟察觉她的动作,放缓脚步后说,“我找人查过,盛平第四医院近三年来的流水很有问题,该医院的院长杨启顺同时也是盛和旅店的老板,但背后隶属刘家。”
抛去其他盘踞在上海的势力,本土势力共分五个家族,以东南西北中分出权势区域,为东刘、南钱、西吴、北张和中唐。
而杨启顺背后就是作为传统保守派的刘家。
也同时是刘雪灵的刘。
查到盛平其实是意外,半个月前袁嘉琳从报社接到人口失踪的案子,尤其是张铃悦从工厂回来后谈到不少女工消失,她就注意了起来。
她的第一职业是记者,她有绝对的敏锐和正义感,迫使她着手调查。
只是背后的人做得滴水不漏,好在这几年的人脉扩展没有白费,她走访不少失踪家庭后得出了最基础的结论。
基本80%以上的人都到过盛平第四医院就诊。
“这背后的漩涡很深,还要查下去吗?”俞九思打断袁嘉琳的思考,坦白的问。
她脑中闪过痛哭流涕抓着她裤脚的工人母亲,面黄肌瘦的脸满是绝望,那样卑微惨烈,她像是把袁嘉琳当做最后的希望。
而她要做的就是让他们知道还有人把他们的命当做命,还有人在意他们的存在。
袁嘉琳没有迟疑攥紧了相机带,一张脸严肃,语气坚定,“当然。记者的相机就是为了曝光黑暗。”
因为起义迫在眉睫,她暂时搁置了所有调查,不过既然有了蛛丝马迹,她便不会放弃,咬也要咬死。
“作为老师,我并不赞同我的学生做这么危险的事,但作为同行者,需要帮助随时可以提出。”唐璟停下,带着浅浅笑意看向她。
站在红绿灯岔路口前,三人各站一位,彼此默契的点头。
俞九思伸手触碰眼镜边框,轻微点了三下,淡淡咳嗽一声,率先退场,朝马路对面走去。
硕大的广告牌上是某著名咖啡店的名字。
唐璟也并未多加停留,远处等待已久的人把车开了上来,车窗落下,那人朝他们露出恰到好处的笑,袁嘉琳颔首后退半步,背身离开。
俞九思走前的暗示很明显,三日后一点咖啡店再见。
但这是三天后的事,她现在更重要的是前往联络点。
“号外号外!多年前灭县惨案如今翻供,杀人凶手竟是政府高官!”“号外号外!上海六所高校联合罢课,侦缉队当街射杀学生!”“号外号外!百乐门前暴动幕后黑手竟是日方顾问宋琛!”
太阳已经没过黄浦江水面,只剩下被晕染的晚霞,大雁结伴而行,浓烟和雾气融合,步履匆匆的行人像是话本上不起眼的黑点。
许国平站在三楼窗边,范知许此刻正神色平淡的斟茶,朝她温声开口,“阿许,过来喝茶。”
许国平掐住指肉,把眼神从街道上跑过的卖报童身上收回,松了松眉头,“知许姐。”
她什么都没有多说,但范知许还是动作一颤。
前几日还风平浪静的上海,一时间闹出这么多的舆论新闻,对于普通市民而言,听个乐子也就算了,但敏锐些的人便会知道这背后还有更大的迷局。
这些新闻最后只说明了一个道理——旧秩序已病入膏肓药石无医。
当然,许国平并不在乎。
聪明如她,很难猜不到这些出自新派的手笔,以多重舆论障掩盖起义风声,如果可以她甚至愿意为背后之人拍手叫好。
但还是那句话,她并不在乎。她没有救世主情结,她所做的一切只基于人道主义。
许国平目光灼灼的看着范知许,像是要把她盯出一个洞来,她问,“所以,当年的容县不是意外。”她像是在反问,语气却很笃定。
范知许不愿多说,袖子的一角不小心沾上茶渍,她抬手轻轻拍打。
她把这段往事卖出去时就预料到今日许国平的质问,但她没必要解释,瞻前顾后不是她的行事风格,多说也只不过会让人顾此失彼。
“所以,玉叔也是因此而死。”许国平又问,她有些想撕掉范知许脸上的面具,让她把歇斯底里、血肉模糊全部展露出来,而不是现在这副事不关己的平淡模样。
她忘不了那夜沾血有多凉,她知道范知许也忘不了。
可所有人都想要把她推出去,仿佛只要她干干净净,这戏班就还是最初简单的洪福班。
但是凭什么呢?凭什么她要不一尘不染?凭什么她站在所有人的羽翼下?这不是她读书的目的,从来不是,她想要的是更多的知情权和决定权。
她早就不是雏鸟。
清脆的敲门声响起,许国平才猛的回神,吸了吸鼻子,安静站在一边,那人推门而入。
来人一身练功服,模样俊朗,身型高大,只是左边的袖口空落落的。他精气神很好,露出一口白牙,“阿许,你的同学还在楼下等你。”
许国平静默片刻,笑起来,“好,莫哥我马上去。”
莫堂点点头,直接坐到范知许对面,端起那杯温热的茶水,一饮而尽。
许国平朝两人多看了几眼,窗边的纱帘被风吹起,噗呲着爬上书架,居然掀起来几本边角的书,“啪塔”那几本书落在了地上,她没动,转身出了门。
宁安梨园,上海最大的昆曲戏班,现有人数72人。但很难想象,当初能够活着来到这里的,只有他们4人。
许国平的衣角发丝都被风吹动,每一步都感受到了阻力。她想,范知许能把洪福班延续到现在的规模,就已经付出了最大的努力。而这一路的酸苦艰辛他们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她。
脚上的步伐越来越快,她几乎要跑起来,不长的走廊跟走不完似的。她急得额头都冒出汗珠,嗓子越来越干涩,点起来的灯笼晃得眼睛疼,喘着粗气跑下楼,她看见了站在松柏树下的张安琴。
翠绿的松柏树静静地矗立在那,张安琴站在一旁,抬头望它,恬静沉稳。
听见脚步声的她回头,对上许国平有些焦急的神色,双眼亮晶晶的朝她粲然一笑,“阿许。”
剧烈跳动的心得到安抚一般,逐渐平静下来,晚间的风太大,有些模糊了她的眼,许国平最后几步有点慢。
最后,她落入温热的怀抱中去,于春三月的一个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