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在大明假冒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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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战利品

“战——利——品——”

伯颜帖木儿将这三个字在唇齿间碾磨,如同淬毒的蛇信,在朱祁镇耳畔嘶嘶作响。

帐外骤然传来战马凄厉的长嘶,铁蹄刨地的声响与这大逆不道的宣言竟形成了诡异的和鸣。

这三个字如钝斧劈骨,狠狠凿进朱祁镇的胸腔,他浑身剧震,五脏六腑仿佛被这一记重击碾得移位,“你胡说!你胡说!”

皇帝终于情绪大爆发,像头受伤的困兽般暴起怒吼道,“昔年太宗皇帝五出漠北,三犁虏庭,杀得尔等先祖尸横遍野!”

“还有宣德年间的宽河之战,先帝亲征兀良哈,三千铁骑踏破万军,神机铳炮震天动地!”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亢,仿佛要借先祖荣光撑起自己摇摇欲坠的尊严,“黄龙旗所向之处,兀良哈望风跪降,先帝仅率数百亲兵便能冲锋陷阵,亲挽雕弓,箭贯敌酋,杀得胡虏片甲不留!漫山遍野都是丢盔弃甲的败兵!”

话至最激愤处,皇帝突然哽住。

他怔怔低头,看见自己身上粗劣的左衽胡服,那粗糙的羊毛边正磨蹭着他曾经只着龙袍的脖颈。

一股浓重的腥膻味窜入鼻腔,那是草原人特有的气息,此刻却从他自己的衣袖间蒸腾而出,他的喉头蓦地一紧。

“朕……朕是太宗皇帝的子孙,是先帝钦定的嫡长子啊……”

他的声音碎得不成调,像被风撕碎的旌旗,“怎么会……怎么会……”

说着说着,这位大明天子竟像孩童般缓缓蹲下,他将脸埋进双手,指缝间溢出破碎的呜咽,“……朕怎么会……一败涂地……”

他的肩膀剧烈抖动着,呜咽声从膝间闷闷地传来,“成了……成了……战利品……”

“……这不对啊……太宗皇帝……先帝他们……从来都是……”

最后几个字融化在撕心裂肺的恸哭中。

朱祁镇这一哭可不得了。

原本跪在一旁噤若寒蝉的喜宁和袁彬,顿时像被火燎了衣角般扑上前去。

喜宁捧着衣袖就要为天子拭泪,嘴里叠声喊着,“万岁爷仔细龙体。”

袁彬则跪着往前蹭了两步,结结巴巴地劝着,“陛下……陛下保重。”

两人手忙脚乱,活像两只围着受伤雏鸟打转的老雀。

连伯颜帖木儿都被皇帝这“哇”的一声大哭弄得手足无措起来。

他瞪大眼睛,全然不明白方才还与自己针锋相对的明国皇帝,说起杨洪闭门不见驾时还能妙语连珠、神采奕奕,怎么转眼间因为自己的一句“战利品”就破防大哭了呢?

真是怪事。

先前自己抱着他在城下叫门,任其在滂沱大雨中淋得透湿,逼其换上左衽胡服,咽下腥膻的胡食,种种折辱,他都咬着牙关硬撑过来了。

偏偏此刻,在这暖帐之中,一句轻飘飘的“战利品”,竟让这位帝王哭得像个被抢了糖人的稚童。

眼看朱祁镇越哭越凶,伯颜帖木儿略显烦躁地搓了搓下巴,忽又换上了先前那副玩世不恭的神态,拖着长音道,“陛下这般披头散发地蹲地大哭,可比先前臣伺候您梳头时更像个娇娘子了。”

他故作轻佻地“啧”了一声,“当真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您再这么哭下去,臣可要把持不住了。”

可这回,连最擅长的激将法也失了效。

皇帝全然不顾他的调笑,只管将脸深深埋在臂弯里,那哭声闷闷地从衣袖间渗出,一声比一声凄切,仿佛要这样哭到海枯石烂去,直到把这些时日的屈辱尽数哭出来一般。

伯颜帖木儿长叹一声,从虎皮椅中直起身来。他几步跨到朱祁镇跟前,蹲下身时发出窸窣声响,“好了,好了,陛下且听臣说,在我们草原上,‘战利品’这个词从来不是羞辱。”

他的声音忽然柔和下来,带着几分罕见的耐心,“臣的额吉(蒙古语指“母亲”),当年也是被阿布(蒙古语指“父亲”)当作战利品带回瓦剌的。”

“阿布是真心喜欢额吉,才会千方百计把她抢来蒙古的,额吉刚到草原时,反应与陛下一模一样,拒穿胡服,绝食明志,后来就效仿息夫人,干脆当阿布是空气,一辈子没和阿布说过一句话。”

“陛下可知臣的汉语为何这般流利?因为额吉一生都不肯与阿布交谈,她生了我们九个儿女,把我们兄弟姐妹当成了她的故土,她一辈子的话都说给我们九个兄弟姐妹听了。”

“额吉为了让我们九个儿女能听懂她的心事,把她所知道的所有汉文化都传授给了我们,她不仅教我们说汉语,还教苏州的吴侬软语,讲《史记》、《汉书》、《孙子兵法》,还有那许许多多的历史典故,最终,额吉把我们九个兄弟姐妹教养成了草原上最特别的儿女。”

单膝跪地的伯颜帖木儿忽然握住一绺朱祁镇的散发,“陛下,草原上的规矩就是这样,雄鹰为最美的雌鹰搏击长空,狼群争夺配偶撕咬,被抢作战利品,恰恰证明您值得最勇猛的战士为你流血。”

“陛下可曾听说过孛儿帖哈屯的故事?孛儿帖是弘吉剌部德薛禅之女,当年她与成吉思汗成亲后,遭遇蔑儿乞惕人突袭,尔后被掳走。”

“成吉思汗为救孛儿帖,不惜联合克烈部脱里汗与札答阑部主札木合共同出兵,苦战数月之后,才打败蔑儿乞人,救回了孛儿帖。”

“可曾有人笑话孛儿帖是‘战利品’?不!这段经历反而成就了蒙古历史上最伟大的哈屯,最终孛儿帖膝下四子,术赤、察合台、窝阔台、拖雷,成为了蒙古帝国四大汗国的开创者。”

“从钦察草原到波斯故地,从中原腹地到罗斯诸城,蒙元的每一片疆土都在见证,成吉思汗为孛儿帖流的血,化作了蒙古帝国最荣耀的传说。”

伯颜帖木儿含笑抚胸,眼角的纹路里藏着草原男儿特有的豪迈,“臣所谓视陛下为战利品,并非是把您当作卑贱的奴隶,而是把您当作长生天赐予草原的珍宝。”

“就像陛下此刻穿着胡服,在臣眼中,这不是屈辱,而是那广袤草原正张开双臂,拥抱它命定的新主人,只可惜,陛下不曾参透其中真意,尚未领会臣的这一片赤诚之心。”

朱祁镇的啜泣声渐渐低弱,他抬起泪痕斑驳的脸,声音里带着颤抖的恨意,“巧言……巧言令色!”

他猛然挥开伯颜帖木儿钳住自己长发的手,“休要欺朕!朕不信你的鬼话!”

皇帝的眼神陡然锐利如刀,眼中燃着愤怒的火光,“莫非你阿布当年,也让你额吉去九边城下叫门?也当着熟识她守军的面撕开她的衣衫,向那些认识她的将士炫耀他的‘战利品’?”

“明明是强迫,你偏要粉饰成爱慕!明明是折辱,你偏要美化成深情!伯颜帖木儿,你们瓦剌人,都是这样自欺欺人的吗?”

朱祁镇突然扯开自己的左衽衣领,露出锁骨上的淤青伤痕,“看清楚了!这就是你‘珍爱’的印记!你管这叫‘情意’?”

“原来你们瓦剌人的‘视若珍宝’,就是把人捆在马背上抢回来,就是逼着人在九边城下受辱?!”

皇帝的泪水在火光中折射出破碎的光,如碎玉般迸溅出支离的光影,他笑得好凄厉,“你额吉一辈子都没跟你阿布说过一句话!因为她一辈子想的都是要回家!”

“你口口声声说这是‘爱慕’?这是‘喜欢’?哈?把战刀架在脖子上的‘爱慕’?把铁链锁在脚踝上的‘喜欢’?”

“你阿布可曾问过你额吉愿意不愿意?你可曾问过朕愿意不愿意?!”

朱祁镇一面哭,一面骂,直骂得是涕泗横流,泪如血涌,骂到动情处,他的喉间滚出困兽般的呜咽,竟突然发狠,不顾三七二十一得往伯颜帖木儿身上打了好几拳。

那拳头失了章法,像是孩童撒泼,偏又带着剜心蚀骨的痛,打到最后一拳悬在半空,终究化作颤抖的痉挛。

连卖主求荣的叛徒喜宁都不禁动容了,眼见伯颜帖木儿眸色骤冷,他慌忙扑上前去,用身子隔开二人,嗓音都劈了岔,“万岁爷!万岁爷!您要是实在伤心,要打就打奴婢吧!”

伯颜帖木儿纹丝不动地跪在原地,他始终没有卸了全甲,朱祁镇的拳头砸在上面,只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像是敲击着一堵没有生命的城墙。

他垂眸看着失控的帝王,以一种近乎残忍的耐心等待皇帝发泄完毕。

他的眼神如同草原上的猎人审视着陷入陷阱的猎物,既无愤怒,也无怜悯,只有猎手观察困兽时的精准计算。

“陛下何必作此姿态?”

他的声音低沉如大漠的风,“臣的额吉一生未曾对臣的阿布说过一句话,可这不妨碍她为瓦剌诞下九位勇士,成为草原上最尊贵的女人。”

“就像陛下现在,即便心里恨不得将臣千刀万剐,碎尸万段,然为大明江山社稷计,不也得暂且隐忍?待明日旭日东升,陛下不还是得继续为我瓦剌做那‘叫门’的差事吗?”

“这君臣之道,犹如夫妻相处,所谓相濡以沫,其中皆是各得其所的默契,这日子要过得长久,总要彼此容让几分,臣对陛下,向来是甘愿退让的,只是不知,陛下可会将这份心意,记在心头?”

朱祁镇的哭声戛然而止,喉间哽咽化作一声冷笑,眼中恨意翻涌,咬牙嘶声道,“凭什么?朕堂堂大明天子,今日受此奇耻大辱,难道还不够吗?”

“你竟还要朕如丧家之犬一般主动叩关叫门?休想!若朕今日屈膝,来日史笔如铁,必将朕与钦徽二宗同列,受万世唾骂!”

“朕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朕才不做这等下作之事!更不会与你苟且!你少蹬鼻子上脸!”

“纵为阶下囚,朕依然是天下共主!朕的肱股之臣此刻定在殚精竭虑,誓死救驾!待朕回銮之日,救驾者当裂土封爵,世袭罔替!”

“这泼天的功劳,普天之下谁不想要?我大明多少勋贵子弟,正等着这个机会光耀门楣?朕才不会因受一时之辱,便甘愿成为你们瓦剌的傀儡!”

伯颜帖木儿神色渐冷,话音似淬了冰的刀锋寸寸逼近,“陛下当真以为,京师会一直空悬帝位,静候您归朝?”

“大明早已无兵可战,不管杨洪今日开不开门,这一点陛下早就心知肚明,土木堡一役,数十万将士埋骨沙场,五十余位随驾重臣血染黄沙,京营精锐、三大营皆遭重创。”

“如今的北京城,怕是已无兵可调,这大明朝廷若想反击我瓦剌,能靠谁?莫非指望皇太后殿下在深宫擂鼓聚将?还是仰仗文官们挥毫泼墨,摇动笔杆,凭空变出百万雄师?都是痴人说梦!”

“倘或大明真要与我瓦剌殊死一搏,唯有诏令天下兵马勤王,集结四方残军,如此或许还能挣得一线生机。”

伯颜帖木儿话音一滞,鹰隼般的目光在朱祁镇脸上如利刃般缓缓刮过,静待皇帝自己参透其中关窍。

果然,皇帝面色骤然惨白,瞳孔紧缩,连唇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

伯颜帖木儿立即欺身上前,冰冷的笑意在唇边蔓延,身上的甲胄随着呼吸发出危险的嗡鸣,“可这勤王诏令,又岂是深宫妇人能下的?”

“大明若真要号令天下兵马勤王,就必须另立一位‘监国之君’,好让四方将士有名可奉啊!”

他眯起眼睛,“待大明另立新君之时,陛下可知自己将成什么?不过是个‘太上皇’罢了,还能余下几分帝王体面?”

“您还妄想与钦徽二宗相提并论?可惜啊!这大明可没有第二个岳飞会来‘迎回二圣’!”

伯颜帖木儿嗤笑一声,朝朱祁镇竖起一根手指,“眼下陛下您只有两条路,其一,以天子之尊亲临九边城下,主动叩关叫门,我瓦剌铁骑定当一路‘护送’陛下,让您风风光光地回到北京。”

又竖起一根手指,“其二,您大可在此静观其变,坐等大明新君登基,坐观我瓦剌铁骑踏破九边,待也先太师攻破紫禁城,那便是玉石俱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