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0章 听不见
过了今天,江小女的访视期就超窗了,柳迟迟一早写完了超窗需要报备的文件存在邮箱里。不出意外的话,这封邮件会在下班前一小时发送。
李医生今天休息,但依旧在午饭前发了两次消息询问结果,只是一桩证据确凿的杀人案是不会有太大变动的。柳迟迟每天早上都会打电话询问一次进度,但毫无变化,她觉得有些焦虑。
江小女依从性好,求生欲望强,无论是从试验还是从生命的角度,柳迟迟都不想放弃她。
秋风把一片深棕色的落叶吹进办公室,她忍不住想起初见那天,江小女平静的眼睛。这桩案件现在唯一的空白点在于作案动机,或许能从这个角度入手。
只是,一颗沉默的野草是很难被理解的。
江小女识字数量少,无法完整阅读。警方求助了手语老师,但江小女的手语系统混乱,像是个人地方习性和官方手语的混合手势,只能揣测出部分意思,对提供法律援助的律师和办案的警方来说都是一种困扰。
柳迟迟不相信这是唯一一例沟通障碍人士面临的社会困境,她上网搜索相关案例,手语律师跳入眼帘。她试探性地在论坛上留言:【非官方的手语可以翻译吗?当事人听力正常,但几乎不识字。】
每次铃声响起她就要看一次手机,有些许网友为她留言“顶”。两个多小时后,她终于看到了一条:【可以尝试一下,你在哪个市哪个区?】
他们IP相同,柳迟迟留言后二人私信沟通。很快,对方告知她他们团队里有一名手语律师与她同市但不同区,大概需要一个小时后到达。
柳迟迟将对方发来的手机号复制,还未保存,手机自动联想已经跳出联系人的名字,她震惊地看着备注:严韶海。
她下意识拨通确认:“你好,严先生?”
严韶海低哑的嗓音响起:“是我,局门口等我。”
江小女如今住在特殊的医疗区里,严韶海有备而来,短时间内和上一名律师做完交接工作,带着文件开始办理手续。
柳迟迟在听见“取保候审”四个字后,迅速拨通李医生的电话:“李医生,江小女有机会被取保候审,今天的访视要做吗?”
距离医院门诊下班时间还有两个小时,李医生今天更是休息日,但她很快听见对方细碎的脚步声:“你联系,哦不,我联系一下护士,你先办理一下自主开单。”
柳迟迟站在门外,严韶海和两个警察在门内,偶尔她会听见里面一字不停快速争论的声音,还有文件摔在桌子上的声音。
她只看过电影,以为律师都是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好好先生,但严韶海此刻的争论声大得像在菜市场砍价。
十分钟后,严韶海昂着头走出门,衬衫袖口已经解开,声音也更哑了。他清了清嗓子,从车上拿出一瓶矿泉水快速喝完,垂头看着柳迟迟:“保外就医的手续还没走完,只能由警察带她去医院。她的担保人是我,你注意点,别让她跑了。”
严韶海脸上看起来十分冷漠无情,但柳迟迟刚刚分明听到他在里面把桌子拍得震天响:“嫌疑人也是人,没定罪前生命权没人能剥夺。危害社会危害什么社会?一个有癌症,生存期就六个月,还不会说话,戴着手铐的人能危害什么社会?”
柳迟迟假装刚刚什么也没听到,认真点头:“我一定会看好她的。”
和上次见面比起来,江小女看起来更胖了,她的皮肤有一种异样的饱满,上周访视结果显示,这款靶向药对她来说效果并不是很好,以至于她现在呈现出一种状似发胖的全身浮肿。枯黄的头发蓬松得搭在脑袋上,她没有做过化疗,脱发并不明显,看起来像一颗饱满的蘑菇,腐朽与生机并存。
她双手交握着,安安静静地站在俩名警察中间,垂着头上车。上车前江小女转头看了一眼柳迟迟,依旧是那双平静的眼睛。
柳迟迟总觉得她想说什么,但江小女又很快转回头去。
她乘坐严韶海的车跟随,晚高峰的道路拥堵,入目所及是一片拥堵的红色,只有身前警车防窥的后挡风玻璃,圈出一片浓重的黑暗。
柳迟迟忍不住转头看向严韶海,后者察觉到她的视线,“怎么了?”
“只是好奇,严老师居然还有这项技能,之前都没听说过。”
“怎么,你要面试我吗?我要把自己的能力展示一下?”
柳迟迟瞬间转头:“我不是这个意思。”
门诊下班,检查的地点被分散在急诊和住院部,急诊繁忙,他们只能赶在就诊人员间隙里。从救护车上飞奔下来的病床上躺着的人昏迷不醒,被家属抱在怀里的孩子创口血流不止,高热患者裹着厚重的大衣瑟瑟发抖。
柳迟迟下意识往角落缩了缩,担心自己影响他人救治,便衣警察来回踱步,这种生死门口,一般人很难无动于衷。
只有江小女一直安安静静的,垂头佝偻着身子一动不动,直到一滴明亮的水珠从她脸上落下。很快水珠越来越多,几乎连成线。
柳迟迟下意识朝她看去,直到很多年后她依然记得那个画面——江小女沧桑的脸皱在一起,从眉心到嘴角每一条纹路都被挤成深深浅浅的沟壑,她半张着嘴,像一个无助的孩童一样大哭着,但喉咙里只发出一些细弱的气声。哭泣使她呼吸不畅,她上半身弯曲剧烈地起伏着,这种时候她依旧没有选择抬头,而是更深地弯腰,像要躲藏起来似的。
柳迟迟能够听见滚轮在地上摩擦的声音,患者痛苦的哭号,家属焦急的问询,医护忙碌的脚步声,甚至是某个人撕开薯片包装袋的声音,但她听不到江小女的哭声。
在生病带来的死亡降临之前,她还要面临一场审判。她能听见所有的一切,听见自己的身体衰败,听见自己被控诉的罪名,甚至能听见别人对她手语的误解,但没有人能听见她。
在这个生死频繁交替出现的急诊,比他们更害怕的人,是听过死亡倒计时的江小女。
柳迟迟突然想起自己每次见到江小女都忍不住想到的形容词:安静。她很安静,只是世界太吵了。
柳迟迟抬手捂住了江小女的耳朵,“不要听,就像你告诉孙知晓的一样,不要听别人的声音。”
那个被江小女用仅有的通讯机会保护在学校里的女儿对眼下的状况一无所知,她对母亲的了解还停留在她用上了免费的新药,身体越来越好,甚至还长胖了一点的喜悦上。
江小女告诉她自己和丈夫一同去外地打工,要过年才能回来,孙知晓还撒娇着说想她,她发了好多语音给江小女。她知道母亲不会说话也不会打字,那些语音和以前一样无人回复,但她习惯性地发着,并不在意回复。
江小女曾经因为自己无法回复女儿的消息而感到道歉,但孙知晓告诉她:“妈妈,我知道你爱我,爱是不需要用回复来体现的。”
江小女从没有哪一刻像今天这样害怕,害怕离开这个世界,离开这世界上最爱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