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三年前。
今日是大余靖庆朝十六年,万佛节。大余素有占卦算命,求神问卜的习俗。在如此重要的节庆,通往慈明寺一向热闹非凡的古道,如今更是齐纨鲁缟,车马班班,往来如织,络绎不绝。
寺内大雄宝殿前的香坛,烟火云绕,跪拜祈愿的人排起了长队。偶有人想揩油插队,引起骚动,但碍于佛祖面前,大伙也不敢咒骂,只得暗暗压抑,嘴里狠狠地念几声“阿弥陀佛”。
与眼前的热闹非凡不同,偏殿的一处,有着与人世间毫无瓜葛的宁静。慈明寺住持空山大师拈着胡须,皱着眉头,手里的棋子都快被摩梭得如佛珠一般光润,依然舍不得落下。与他对弈的青年男子,也是不急,冷俊的侧脸被绮窗画阁间撒下的柔光,染上一丝暖意。
男子看了看眼前亦师亦友的高僧,勾了勾唇,满是笑意:“反正近日为陛下准备祈福守卫之事,某要在寺里耽搁几日。像大师这般深思熟虑,倒也等得。不过,唯恐大师耽误了去福阳侯府打醮的吉时。”
如此一提,空山大师这才想了起来,庆幸地用满是厚茧的手,拍了拍光滑的脑门,“哎呀,差点误了大事!幸得云昭提醒,我去去就来。你且等我,莫要动这残局!老衲早已有了破局之法!”
空山大师这耍赖的技术愈发如火纯青,长孙继明笑笑,点了点头。
这一笑让旁边剃度不久的小和尚无念有些恍神。人人都说这卫尉长孙继明:倬彼云汉,昭回于天。人如其名,乃长孙世家嫡亲子弟,受百年门第教养,所见之人无不感叹,世间竟有如此神祗。
不仅如此,长孙十六岁那年,随父长孙老将军征战朔方,屡建奇功,得到今上亲赐“大余战神”封号。
长孙老将军血洒沙场后,他更是直接接过老将军的衣钵,驻守朔方,守护边疆。在群狼环伺,险象环生中,硬是让蠢蠢欲动的内外各方,无人敢率先动手! 如今大余国力早不如前,正因为有这年纪轻轻的长孙少将军镇守一方,方能继续维持如今的太平日子,繁华景象!
朝中之人的眼睛是雪亮的,谁都知道长孙少将军于大余而言意味着什么。顺理成章的,他的婚事也成为各方明争暗斗的焦点;再加之容貌,功绩,军中威望,京城待字闺中的公主小姐们,阁老权臣们,无不在心里倾慕多年。
最后还是宫中大权在握的高太后捷足先登,尚在长孙热孝时,便迫不及待地将自己的亲侄女,洛阳王高邳之女,京城第一美人高如雪,指给了他。
谁知天不遂人愿,这长孙也不是好拿捏的。懿旨刚到,便直接上报朝廷,称长孙老将军马革裹尸,自己为子不能尽孝;为将不能护统帅周全,心中悲痛欲绝,愧疚万分;故不愿提起儿女亲事,恐耽误高郡主的年华,因此拒绝了高太后的好意。
眼见着郎才女貌,门当户对的一门亲事吹了,许多人为此他唏嘘不已,也替他担忧。
果不其然,高太后在盛赞“长孙子弟孝顺”后,紧跟一道懿旨,体恤感怀,称长孙老将军为国捐躯,要成全长孙世家的一片孝心,封赏之事等孝期结束后,再另择吉日,隆重举行。而长孙继明作为长孙老将军的独子,不可再以身犯险。因此,既日起,将兵权交予副将军高闾,自己则回京中接卫尉一职,负责朝廷安全之事。
这便是显而易见地仗势欺人,冠冕堂皇地明升暗降了。纵使自己身在佛门,时常想想,也为这长孙小大人不平。
若不是当年长孙老将军,立下军令状:“不平朔方誓不还”,并带着长孙全族上下子弟,头也不回地扎进那苦寒之地,驱逐蛮夷,驻守边疆,哪有高太后一干外戚把持朝政,耀武扬威的机会?
如今百年长孙世家的子弟,前前后后,老老少少,前赴后继地牺牲了,这才让十五,六岁的长孙小大人不得不上了战场……如今这“独子”的事反而被高后拿来作筏,真是可悲,可叹啊!
无念小和尚正在感叹,忽听师傅空山大师嘱咐他去准备打醮的事宜,赶忙连声应了。
“哐镗”一声,院门被猛然推开,一个金灿灿的影子冲了进来“昭昭,昭昭,大事发生,大事发生!”
这影子一个猛冲,到了长孙面前,见空山大师也在,连忙驻了驻脚,合掌恭恭敬敬地问安:“大师安康。”而后急切地对长孙道:“昭昭,大事发生!”
“慕容公子半年未见,还是如此活泼。”空山大师慈祥地笑笑:“你们继续聊,老衲先下山了。云昭,刚才所言之事,务必小心为上。”
“多谢大师提醒”长孙合十恭送。
“无念,咱们走。”空山大师将拂尘搭在另一只手上,回礼后便匆匆离开了。
金灿灿的慕容元宝见空山大师出了院门,一下散了劲,瘫坐到团椅上。一路小跑,渴极了,拿起茶壶,就着壶嘴,便“咕噜咕噜”往腹中灌茶。半壶去了,方才缓过气来,一脸郑重,字字珠玑:“昭昭,大事发生!”
长孙长腿盘坐,手指干净分明,优雅地端起几上的冰瓷茶杯,轻抿了一口,慢慢问道:“哦,何事发生?”
慕容元宝见了长孙不以为意的态度,有些不满,要知道自己带来的消息如此重大,甚至可能改变他的一生,但他却没有任何兴致。虽然慕容元宝自诩穿开档裤时便认识长孙了,也知道他面对千军万马,也不过这副稳坐泰山的模样,但依然有些不甘心。
即便如此,他也从不气馁地给长孙带来任何“震撼”的消息,并时常憧憬哪天能从长孙脸上看到一丝因他而诧异的神情。
“昭昭,你知道我家是干嘛的吧?”
“知道,不就是算命的嘛。”长孙不紧不慢地品着茶。
“不就是算命的?!不就是算命的?!你怎能这样称呼一代卜算世家?
你知道从先帝开国以来,有多少达官贵人,文人雅士,在我家的铺子解过签,算过卦?
又有多少青年才俊在我们的帮助下逢凶化吉,飞黄腾达,锦绣添花?
你且去看看,在京城最繁华的占卜一条街,我亲手打造的天地问,每日有多少豪门贵戚往来求教?那里永远是这大余最热闹,最受世人追捧的头牌占卜之地!”
慕容元宝一说到自己亲手建立的占卜圣地,便无比骄傲,滔滔不绝,话多如潮。
长孙轻轻晃了晃手中的茶杯,眼底泛着戏谑的笑意,看着那琥珀色的茶水在杯中漫不经心地荡漾,意有所指:“天地问?莫非是那间打赌,你输与慕容老爹的铺子?”
哪壶不开提哪壶,慕容元宝被长孙的话戳到心肺,泄了气。顿了顿,平复了心里的委屈,又“咕噜咕噜”地给自己灌了几口茶水,过了好一会,才幽幽怨怨地说道:
“当年我造天地问,昭昭,你是知道的,那费了多少的心血啊? 就连铺子构造都乃我亲手设计。即有供文人墨客拈花签的山水小间;又有适宜高门大户问私隐的风雅画阁。
若是有想体验亲手占卜的闲客,天地问特意备有长厅,配置服务周到,脾气和善的专业老神仙,一对一,手把手教学。主打一个有问必答,有求必应,春风化雨,包君满意。
此外,咱这天地问外面普普通通,内则藏有玄机。纵使张大人或者李大人或者其他什么大人来同问一个香饽饽的下落,也绝不会尴尬地在同一处遇上。”
慕容元宝脑中跳蹬出上次京兆尹和右扶风同时来问候补少府的事情,当时若真遇上,倒是一场好戏:
‘廖大人,你是来问少府之位?’‘侯大人,你也是来问少府之事?’‘啊哈哈哈,呸!’两位大人异口同声。
慕容元宝忍不住扑哧一笑,随即又想起自己呕心沥血,刚干出点名堂,便被自家老爹轻轻松松,巧取豪夺的心中挚爱,无可奈何,万分黯然神伤:
“那个老谋深算的狐狸,他见我手头有紧,兔死狐悲地借我五金,说以备周转,接着又诓骗我立字据说六月内还清。
我本算着按天地问的进账,别说六个月,就是三个月,还清本息也绝无问题,便欣然按了手印。谁料,我还是涉世未深啊!
那老狐狸为夺取天地问,竟伙同执京吾,日日来找茬。今日查布防;明日查户籍;后日查细作。就这样不带重样地,生生查了五个多月。
每天一开门,这帮人就像应卯似的,准点走进来;扯张椅子,对着大门,便瘫在上面;翘着二郎腿,拿着杀威棒,敲着桌子,盘问上门的的每一位客官。
长孙,你来评评理,咱们算卦的,最讲究的就是一个私隐,守常人不能守的秘密。他这样天天排着班地来查,谁还敢进来?
而且这段日子,我不但不能有半句怨言,还要伺候执金吾上菜,每日山珍海味,玉液琼浆地供着。
眼看最后半月,天地问早已被拖得入不敷出,必然还不上那五金的本利,执金吾也就消停了。临走时。他们倒还客客气气地跟我作别,夸我经营有方,服务周到,饭食可圈可点,将来必然财源广进……
经此一劫,我也算是看透了,那老狐狸就是不想让我单干这事,想让我绑在他身边一辈子!嘿,我也就索性破罐子破摔,将天地问给他就是。我就不信咱随便找个地方,扯块布,支个摊,以本公子十算九准的本事,不能再干出一个天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