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9章 触底暗潮1
次日是周六,满课或实习的大学生们开启了珍贵的周末假期,校门口来来往往的人很多。
陈绵绵就在不远处小巷的路口站着,都遇见了不少同学,礼貌地笑着打了招呼。
六点整,熟悉的黑色车辆准时平缓地驶到她面前。
车型流畅干净,外漆和车窗都是纯净的黑色,泛着冷光。
张彤刚买了煎饼果子回来,遇见她,站着聊了一会儿学院里的事儿,此时转眼看到面前停着的这辆车,错愕地咂舌道:
“……这是你等的车?”
陈绵绵也没想到,程嘉也会直接让人把车开到校门口。
这好像有点……太张扬了。
以往都是避开人群,在无人的小路边,或者是其他不太能碰见熟人的环境里。
毕竟无论是这辆车,还是他这个人,都极其容易成为视线焦点。
陈绵绵默了默,嗯了声,随便找了个借口,瞎扯道:“……滴滴打的。”
然后也没管张彤信没信,她挥手跟她告别,小心翼翼地拉开后座车门。
发动机低声轰鸣,排出尾气。
张彤站在原地,看着车辆平稳地远去,咬了一口煎饼果子,还是很震惊。
“谁家少爷开劳斯莱斯连号跑滴滴?”
照例是一路无话。
陈绵绵上车就戴了耳机,塞住靠程嘉也那侧的耳朵。
这是一个看起来十分正常合理,却又意图微妙的举动。
余光里,她看见程嘉也单手撑在车窗边框,坐得松懒,偏头看了她一眼。
于是她迅速连余光也收了回去,转头看向窗外。
而后再无交集。
半小时车程。
汽车驶进层层大门,最后停在层林掩隐的独立别墅院门前。
陈绵绵垂头,装作收拾耳机线,晚了他一步下车,拎着给程老太太准备的礼物,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跟在他后面进门。
程母早就在客厅等着人来,远远闻声,从沙发上起来迎接他。
“热吗外面?”挥手让人倒了杯加冰块的鲜榨果汁,程母简单关心了两句,转身才看见规规矩矩站在门口的陈绵绵,顿了一瞬,迅速走上前来。
“好久没看到你了绵绵。”
她温柔地笑着,帮她接过她手里的东西,手搭在她肩膀上,带着人往里走。
“奶奶可是念叨了你很久,说你怎么都不多过来看看她……”
陈绵绵礼貌地笑着,说些有分寸的场面话,心里却仍在疑惑。
虽然程母掩饰得很好,反应和动作都很迅速,但不妨碍她敏锐地发现,她有短暂的错愕。
好像……根本没想到她今天会来。
所以……
不是他们邀请的她吗?
陈绵绵有些许的困惑,跟着程母一起走到餐厅。
程嘉也已经坐下了。
方正而又底蕴的红木桌上摆着几道菜。
家宴,老太太上了年纪,喜欢安静和简单点,规模不大,只有一家四口和她,菜式也简单,分量恰到好处,清淡少盐,不铺张浪费。
“来。”程老太太冲她招手,拍了拍身边的椅子,“绵绵坐这儿来。”
“我就说奶奶喜欢你吧,让你挨着坐呢。”程母跟着开玩笑道。
陈绵绵不好拒绝,喊了声奶奶,听话地坐到她身边,跟程嘉也对着,却依旧没看他。
“平时都不来看我。”程老太太摸了摸她的脑袋,“之前住在这儿的时候,一口一个奶奶,还给你煮汤圆吃,回学校就不记得我啦?”
老人的手干燥,温暖。
薄薄一层皮肤包裹着嶙峋的指骨,保养得再好也难以抵挡岁月侵蚀,遍布着细小的干纹和褐色的小斑。
后脑勺的手温柔而又有力,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头顶,陈绵绵听着老人平缓的玩笑声,竟然忽地有些鼻酸。
“……没有啊,奶奶。”她努力掩饰住自己几乎立刻就泛红的眼眶,认真地轻声道,“我以后会多多来看你的。”
“那就好。”程奶奶满意地点点头,转头看了眼程嘉也,切了一声,“我就不指望你咯。”
她拖着尾调,悠长道:“你的心是野的,装不下我这个老太婆。”
程嘉也:“……”
他难得被区别对待,一时有些无言,欲言又止地喊了声:“……奶奶。”
桌上顿时都笑起来。
一顿饭吃得还算愉快,氛围轻松,插科打诨与开玩笑,把老太太逗得眉开眼笑,不像是有外人参与的家宴。
毕竟如果硬要说的话,陈绵绵也不太能算彻底的外来人。
她曾经在这里住过一个暑假。
一个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足够使她的生活发生翻天覆地变化的暑假。
大一结束的那个假期,学校宿舍楼改扩建,没有办法容纳所有想要暑假留校的学生,只能优先尽力满足留校考研学习的同学。
陈绵绵走出行政楼时,拿着被拒绝的留校申请单,显得十分茫然。
彼时她还处在四处投稿碰壁的阶段,还没有能够获得足够自己生活的稿费,无论是在外租房两个月的钱,还是七月旺季往返家乡的机票,她都难以负担。
程嘉也当时应该只是路过。
夏天,少年穿着黑T,身姿高而挺拔,臂弯里抱着个篮球。
张开的五指修长白皙,骨节分明,半仰着头走在人群最前面,话少而寡淡,和后面吵吵嚷嚷玩闹的男生形成鲜明对比。
辅导员恰好午休,刚从行政楼里走出来,看到他,立刻惊呼一声,小跑着迎了上去。
急切得甚至撞到了陈绵绵的肩膀,也没空停下来回头看一眼。
“嘉也呀,最近在学校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需要我们改进的?”他个子小,跟不上这群男生的步伐,快步走着,累得大喘气,还要努力说话,看起来狼狈极了。
程嘉也过了好半晌才听见似的,偏头看了他一眼,眯起眼,顿了两秒,问:“你哪位?”
身后顿时一阵哄堂大笑。
辅导员涨红了脸,尴尬地扶了扶眼镜框,“我是中文系的辅导员,你上次来开成绩单,我给你倒过水……”
程嘉也没等他说完,不甚在意地打断他,“噢。”
冷淡又不耐,仿佛刚刚那句只是随口问问,并不是真的想知道。
辅导员脸更红了,一路红到脖子根,擦了擦汗,打哈哈道:“所以,没什么事我就先……”
“所以,”程嘉也倏然停住脚步,接上他的话。
他居高临下地盯着他,几秒后,微微侧身,撩起眼皮,向不远处的人投去一眼,冷淡地反问。
“辅导员,就可以撞到人不道歉吗?”
后来的事陈绵绵记不太清了。
大概是辅导员脸红一阵白一阵,硬着头皮走过来跟她道歉,说不好意思没注意,希望她不要在意云云。
并且竟然在此之后的评奖评优之类的活动里,都没有再为难过她。
还有很巧的一点是,第二天她就接到了程母的电话,说奶奶想要邀请她去家里住一段时间,不知道她有没有空。
她当然有。
之前抱着不想再麻烦别人的心态,默默排除了这个选项,又在老人好言好语地说想要有个女孩儿陪的时候,没忍住说了好。
其实现在想来,这段记忆在她这里已经像被阳光暴晒过的旧胶片,褪色到有点模糊了。
唯有少年站在夏日林荫下,冷淡又不耐,却还是抱着篮球,遥遥投来一眼的模样,分外清晰。
像众多模糊记忆里特意上了塑封的片段,闪亮又鲜活,成为她逐渐走向程嘉也路上的一道石阶。
可是……
陈绵绵此刻坐在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宁愿垂眼默记天青色瓷碗边上的花纹,也不愿意抬头看对面人一眼。
如果当时她知道,短短两个月如同梦游一般的暂住生活,会成为她后来人生中不可磨灭的一个转折点时,她一定会在那通电话打来时,安静地说“不”。
或者在程嘉也看到她前,就一言不发地转身走掉。
从别人那里得到的快乐和痛苦,永远都是等价的。
提前预支的快乐到了一定的节点,就会用痛苦来偿还。
而她现在才懂。
“绵绵?”老人的声音在旁响起,平和而缓慢,带着老年人特有的通透,把人从漫无边际的回忆里拉回来。
“你在想什么呀?奶奶跟你说话,都没听见啦。”
陈绵绵摇摇头,“不好意思奶奶,你刚刚说什么?”
“这孩子。”程母笑着,重复了一遍,“奶奶问你,在学校住得习不习惯,舒不舒服。”
程奶奶补充道:“我听嘉也说,你们一间宿舍好多人住呢,会不会不方便?”
“没有很多。”陈绵绵被逗笑了,“就四个人一间,还好。”
“没关系的奶奶,我本来也准备搬出去住了,最近已经看好房子了,等有空的时候就可以搬。”
程母叹道,“这孩子是能过苦日子的,不娇气。”
陈绵绵低头喝汤,在心里默了一默。
可能也只会有这种家庭的人,会在住四人间和过苦日子之间划上等号。
她的确是能过苦日子的。
但住不漏水不灌风、24h电源与热水供应、基础设置完善的四人间这件事,并不包括在内。
程老太太蹙着眉,“你一个女孩子,自己一个人在外面住,多不安全啊。”
陈绵绵刚喝进一口汤,略有些烫,一时没来得及反驳,只能虚虚捂着嘴,摇摇头。
还没能完全咽下去,又听见程老太太忽地开口:
“嘉也那房子不是够大吗?”
只是一个简单的问句,并没有说更多,却让餐厅内的气氛霎时安静一瞬。
虽是个试探性的提议,但程母立刻就变了脸色,都顾不上礼貌地调整了。
程父方才接了个电话,上楼去处理工作,不然应当也应该是一样的反应。
在座的都不傻,仅需要含蓄的半句,就可以推知这句话的完全含义。
程嘉也皱了皱眉,身体往后一靠,刚想开口,抬眼瞥见对面的人,竟然好像比他还急。
“咳咳……”
陈绵绵一个不留神,因为这句话而呛着了,汤液顺着呛进气管,咳得脸颊发红。
她边咳,还边不住摆手,“不用了,奶奶。”
“咳……我一个人可以的……”
那种微妙而又不具名的情绪又卷土重来,程嘉也眯了眯眼,指尖在木质椅子的扶手上轻轻敲了两下,没再说话。
“就是啊妈。”程母收敛好神情,笑道,“绵绵一个人都可以从她家里那种地方过来,在城市里租个房子而已,多大的事儿。他们都是成年人了,怎么会有……”
程老太太神色没变,喝了口茶,打断她,复述着她方才的用词。
“‘她家里那种地方?’”
气氛顿时又安静下来。
安静得近乎诡异。
程母难得错愕地张了张嘴,复又闭上,安静片刻。
她最后勉强地露出一个笑,解释道,“我只是说顺口了,没有别的意思……”
程老太太又敛眉喝了口茶,不置可否。
那股亲切的劲儿一收,整个人就显得格外有压迫感。
如果刚才陈绵绵和程嘉也是没来得及开口,这会儿就是再难找到机会出声了。
哪怕陈绵绵不清楚内幕,也能敏锐地感知到,此时此刻这其中触及的东西,并不是他们这两个小辈可以插嘴的。
她坐在那里,一侧是程老太太,一侧是程母,两端各自沉默,她被迫夹在中间,感受着这场无声的对峙。
那一瞬间,她倏然觉得,这两个女人像古时朝堂上各自为政的政客,表面上看着是为了某项政令的实行与否而争论,实际上代表的却是各自的党派与阶级利益。
那是一种远远超出表面意义的争执,远不是她或程嘉也能插手的。
这场漫长的沉默一直持续到程父处理完工作,下楼来。
“这是怎么了?”他打量着饭桌上的情况,带着一种男人惯常和稀泥的语气发问。
程母没说话。
程老太太又喝了口茶,才慢悠悠道,“绵绵最近在找房子。”
“嗯,集体生活是不太方便。”程父点了点头,“然后呢?”
“然后,”老太太看向他,“我觉得嘉也那房子就够大。”
又是近乎诡异的沉默。
老太太自顾自的补充道,“但妙玲似乎不这么认为。”
“她好像觉得,我们这种小地方里出来的人,不配住那种好房子。”
程母脸色变了又变,“妈,我不是这个意思……”
“行了行了。”程父好像是知道了问题的源头,挥手打圆场道,“妈,妙玲没那个意思,你不要想多了。”
接着他又看向程嘉也。
他没什么反应,兴致缺缺地靠在椅背上玩手机,眉宇间带着对这场沉默战役的不耐烦。
似乎没有提前离席,已经是他对在场所有人的尊重了。
几秒后,程父视线落在陈绵绵身上。
“那么大一个房子,难道还住不下你一个小姑娘吗?”他开玩笑道。
“奶奶说的对,你们有晚课,女孩子一个人半夜回家,很不安全。”
“要不你搬去跟嘉也住吧,绵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