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章 霍默
去年夏天明戈去世时,他们把一口棺材送到了我们的宿舍区。那就是一个简单的木盒子,又窄又短。我不大认识明戈。但你不会忘记一个由你来帮着抬进棺材的人。他的个子很高。在那个盛夏炎炎的日子里,我们把他的一双长腿弯曲起来,好把它们妥妥地放进那个短木盒里,接着再给它钉上盖子。我记得当时我很害怕,害怕他躺在那个东西里会无法呼吸。
在河水里,我突然想到了明戈。在水下的感觉就像躺在棺材里。我不能呼吸,不能看,也不能动。我发誓,水给人的感觉就跟布丁一样——沉甸甸、湿漉漉、滑溜溜。
我停了下来,一动不动。艾达的连衣裙拂过我的脚,把我唤醒了。我抓着她的衣服,开始在水里踢着踹着,仿佛再次跟那条大脸狗搏斗起来。
一切都在飞速旋转,我终于一头撞进了空气里。河水灌满了我的耳朵,拍打着我的脸。夜色中,艾达一直在我怀里扭来扭去,伸手够着那些不存在的东西。
“霍默!”她咳嗽着叫我。
河水带着我们冲向一处落差极大的湍急河段。我们跌落下去,重又沉入水底。我的头撞在河床的岩石上,撞得脑子里叮叮当当响起了一串牛铃声。眼前蓦地一片黑暗。我醒来的时候,还漂浮在水中,可艾达已经从我怀里消失了。
接着,我听见了。一声尖叫。艾达上一次发出这样的尖叫,还是在女主人身边的时候。那声尖叫让妈妈下定了决心要带我们去北方。
我又沉入了这面目可憎的河水中。这一次,我是用它来帮助我前往下游的更远处,前往艾达的身边。
艾达的身上有一块不同颜色的皮肤,那是橡木棕色的,上面有很多斑点。我只在主人克拉姆身上见过那样的斑点。艾达跟女主人在一起时,正是这些斑点招来了麻烦,让她发出了那一声尖叫。在月光下,她身上的斑点吸引了我的目光。艾达被冲到了河岸边,河水肆意拍打着她。我蹬着水,奋力向她游去。她一把抓住了我。
我们伸手抓着从河岸上突出来的树根,艰难地从河里爬了上来。刚一上岸,我便躺倒在地,脑袋重重地砸在地上。艾达一边咳嗽,一边呸呸地吐着。
“我觉得我们这一次没飞起来。”她咕咕哝哝地说。
“是啊,我想我们是没飞起来。”我说。
“我觉得我们刚开始的时候可能需要跑得更快一些,而不只是那样跳起来。”艾达解释说,好像她才是那个十二岁的哥哥。
艾达已经七岁了,但她仍然对自己的梦深信不疑。我则相反。如果第一次尝试没成功,我绝不会再尝试第二次。
“现在我们做什么?”她问。
我环顾四周,希望找到答案。那些又高又瘦的树,一如饥肠辘辘的人们,端正地立着。而那些大腹便便、树干上疙疙瘩瘩的树,则闲适地待在它们的旁边。所有的树木都藤蔓缠身,灌木傍依,笼罩在一片梦幻般的雾气和黑暗之中。
我咳嗽了一声,整个沼泽发出一串哼哼吼吼与啾啾嘎嘎的应和之声。沼泽听见了我,这让我觉得这里一点儿也不安全。
在萨瑟兰的时候,我有我的规则,其中最重要的,就是“隐身”。我就是靠隐身活下来的。我很早就知道,所有的注视,哪怕出于善意,都可能是危险的。一整天下来,没有人,甚至没有任何东西,会知道我去过哪里。取牛奶、刷马、照料花园、捡鸡蛋,所有这一切我都是不声不响地干完的,奶牛不会哞哞叫,鸡不会咯咯叫,也没有任何人会唤一声我的名字。我不在任何地方,我什么也不是。我把这一切都做好了,就觉得安全了。但这片沼泽不遵守我的规则。这片沼泽看见了我。
我的脑袋陷进了湿漉漉的松软地面里,地面散发出旧茶的味道。
“霍默,你听见那些怪物的声音了吗?”艾达问。
她靠在我身上,那凌乱卷曲的头发触碰着我的鼻子。艾达总喜欢黏着我。月光下,她身上的斑点因为出汗而变得闪闪发亮,看上去就像一枚枚小小的硬币。
“你听到的是动物,不是怪物,艾达。”
她眼睛的颜色变深了,几乎跟我的一样是棕色的。眼睛是我们唯一长得像的地方。她呼了一口气。她的呼吸已经有了沼泽的气息。艾达有她自己的一套理解事物的想法。
“怪物就巴望着你这么想呢。”她说,好像是我在胡言乱语,“佩妮太太跟我说过,它们会把你生吞了的。它们会从这里的一棵树里走出来,然后一口把你吞下去。”
“佩妮太太是在吓唬你呢。这些树里面什么东西也没有。”我说。
“你觉得我们可以从这里去北方吗?”艾达问这话的时候,眼中闪烁着希望。
“去北方?”这话说得真不是时候。
“妈妈说我们要去的。”艾达提醒我。
听她说起妈妈的话,我揉了揉还疼着的头,羞愧和伤心得快要哭出来了。我当时执意要回去找安娜。安娜是我的朋友,她需要人去救她。原本我想去,但妈妈替我去了。妈妈和安娜没有追上来,追上来的是那些狗。我们照妈妈说的,向河边跑去。
“在这片沼泽里,去不了北方。而且,我们不能去北方,不管……”最后的两个字被我憋了回去。妈妈。
“我只是想知道嘛。佩妮太太总是嘀咕北方的事情,她说那里的人像鸟一样自由。我想,要是有一个地方的人会飞的话,那就是北方吧。去那儿之后,我们甚至可以学会自己飞,然后再飞回来,把妈妈接走。”
有时候,艾达的梦燃烧得如此热烈,我都没有力气把它们扑灭。
“谁知道呢。”我嘟囔道。
艾达冲我笑了笑,她觉得那是一个很好的回答吧。
妈妈有一双火眼金睛。一枚藏在鸡舍干草下的鸡蛋,一只躲在我腿窝里的蜱虫,一株三年前被收落下的野生薄荷,那块我最喜欢的石头……她都能找得到。她找起我来也是一把好手,找艾达时更是。艾达小的时候,总是遇到各种麻烦:不是脚卡在了沟里,就是头发被荨麻缠住了,要么就是在树林里迷路了。妈妈在厨房里,也会知道什么时候该去找她。妈妈叫我们往河边跑,也许她能找到我们。想到这里,我一下子坐了起来。
她怎么知道在河的什么地方呢?我的脑子里轰的一声响。我找来两根棍子,来到河岸边,把它们插在了土里,然后斜斜地靠拢在一起,好更加引人注目。
“你在做什么呢?”艾达问。
妈妈会看到的,我想。随即,仿佛是沼泽说了一声“不会”,潮湿的地面便使劲儿拽着那两根棍子,把它们拽得平躺在地上。我又试了一次,可它们还是倒了。
“没什么。”我一边说一边把脚指头剜进松软的泥土里,“没什么。”不过,如果妈妈像我们一样顺河而下,她很可能会在我们停下的地方停下来,然后她会爬上河岸,找到我们。这是有可能的,她会找到我们的。
想着这一切,想得累了,我便坐了下来,所有的东西开始在我的眼前晃动起来。血从太阳穴上的一个伤口里流了出来。沼泽、艾达,还有这条河,在我身边急速地旋转起来。
“我们得在这里待一会儿。”我听见自己说完这句话,便向后一仰头,任由瞌睡向我漫卷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