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卯时的梆子刚敲过三响,岑无疾的草鞋已经陷进盐仓外的泥泞里。他数着第三十七筐粗盐搬进丙字仓时,后颈的月牙胎记突然灼痛起来,像是有人用烧红的铁钎沿着脊椎刻字。这痛楚自三日前七叔公下葬时便间歇发作,每次持续正好七息——与仓顶漏雨打在青铜镇魂铃上的节奏分毫不差。
“瘸老七!“监工霍九的鞭子抽在盐垛上,炸起一片白茫茫的尘雾,“日头上三竿了,西仓的潮盐再不晒就喂蛆!“
岑无疾佝着背应声,破麻衣下摆扫过青石板,蹭掉昨夜新结的盐霜。转身时他刻意踉跄,让左腿的残疾更显笨拙——这是接替七叔公盐工职缺的第七天,瘸子的身份能少挨三成鞭子。经过霍九身侧时,他嗅到监工腰间新挂的青铜算筹泛着海腥气,那本该陪葬的祖传物件末端,“岑“字被磨得只剩“今“的轮廓。
西仓的霉味裹着咸涩钻入鼻腔。岑无疾抓起三尺木耙翻动盐粒,铁木相击的脆响惊飞梁上寒鸦。第三十七下耙齿触到硬物时,他佯装滑倒扑在盐垛上,掌心暗扣住那块凸起——青铜残片的夔龙纹被盐蚀得斑驳,却与霍九的算筹同源。残片边缘的缺口像是被利齿咬过,让他想起守灵那夜,七叔公棺木缝隙渗出的靛蓝色液体。当时族老说是海西郡特供的防腐鲛脂,可此刻指腹摩挲着锈迹,那粘稠的触感分明更接近凝结的血。
正午的日头毒辣,盐粒在晒场上蒸腾起蜃气。岑无疾蜷在仓檐阴影里啃冷馍,青铜残片在掌心烙出北斗状红痕。他鬼使神差地蘸着唾沫在青石板描画痕迹,涎水未干便突然沸腾,蒸腾的雾气里浮出半幅星图——危月燕张翼掠日,燕喙正对紫微垣缺口,恰是七叔公棺内《浑天残策》被撕去的章节。
“星轨西移三寸,该补镇星筹了。“清冷女声惊得陶碗坠地。戴斗笠的白衣女子自盐雾显形,腕间七枚骨铃无风自动,梁柱虫蛀孔洞应和出诡异旋律。她的银睫在斗笠阴影下泛着星砂光泽,指尖悬在星图上方三寸,蒸腾的盐汽竟凝成冰晶簌簌而落。岑无疾后颈胎记骤然灼烫,抬手抹去星图时,女子已如烟消散,唯余骨铃躺在盐粒堆里。铃舌刻着的殄文与残片锈迹咬合,竟拼出“岑昭“二字——族谱记载,这位七世祖因私开星枢被剜去双目,尸骨抛入洛水喂了鱼虾。
申时的雨来得蹊跷,乌云自洛水翻涌而至,却在盐仓上空凝成靛蓝色漩涡。岑无疾缩在仓梁上,听着雨点敲打瓦片的节奏。这分明是正午骨铃震响的《灵宪》调,每个音节都让后颈胎记多裂开一道血纹。怀中残片与骨铃突然共鸣,铃孔渗出星砂在掌心聚成洛邕城微缩舆图。盐仓位置标着滴血狼首,狼目处的朱砂印与七叔公尸身的抓痕如出一辙。岑无疾的指尖刚抚过狼耳,盐仓地面突然塌陷,靛蓝液体裹着数十具肿胀尸骸喷涌而出——那些泡发的面容,正是上月失踪的运盐队。
“就差最后一块...“霍九的嗓音带着粘稠杀意。监工立于地裂边缘,青铜算筹悬浮成浑天仪虚影,缺漏处赫然是岑无疾怀中的残片形状。岑无疾看见霍九瞳仁泛起星芒,皮肉如蜡油融化,露出星纹密布的骸骨。那具骷髅的指节戴着岑氏盐工代代相传的青铜扳指,扳指内侧刻着“景和七年制“——那是大景朝开国的年号。
岑无疾撞破后窗时,暴雨浸透麻衣。残片与骨铃在怀中震颤,后颈胎记灼如烙铁。他深一脚浅一脚逃向洛水,芦苇荡里传来奇异的嗡鸣。成群的星砂凝成霍九鬼面,算筹化作流光直刺后心。腥臭淤泥中突现白骨,指节青铜扳指刻着“岑“字。岑无疾抓住骸骨瞬间,噬星藤自地底破土而出,藤须扎入手臂的剧痛令他跪倒在地。三百年前的幻象涌现:先祖岑昭立于战船,将同样藤蔓刺入心口,靛蓝血液染透洛水。十万盐工在漩涡中哀嚎,他们的血肉与青铜算筹熔成镇星链,将荧惑星君镇压在河床之下。
“以血饲藤,可镇星灾。“白衣女子踏浪而至,骨铃震碎星砂幻象。岑无疾的胎记蔓延成星纹,藤蔓在雨中疯长,绞碎霍九的骸骨。算筹落入掌心时,他听见洛水底万千冤魂恸哭。那些被炼成镇星筹的盐工残魂,正通过藤脉将真相刻入骨髓——岑氏世代搬运的从不是盐粒,而是混着星髓的活人骨灰。每块盐砖都封着被噬星藤吸干的躯壳,盐仓地底的辰砂河,实为三百年来十万祭品的血海。
子时的洛水翻着黑浪。岑无疾瘫在渡口,噬星藤在腕间凝成青铜镯。夙无垢摘下斗笠,银睫凝霜:“你可知为何每逢月晦,洛邕城都要往洛水投掷青铜器?“她指尖轻点水面,涟漪显出血色画卷。画面中大景太祖手持噬星藤,将荧惑星君钉入河床。十万盐工被逼跃入漩涡,他们的哭嚎化作《星谣》,世代传唱只为掩盖镇魂曲的真相。
暴雨突然逆流而上,在穹顶凝成“荧惑守心“星图。岑无疾的胎记迸发赤芒,噬星藤化作长剑指天。藤须缠绕的剑身映出两个倒影:一个是佝偻的盐工,一个是眸生星焰的远古星君。渡口老柳突然爆出嫩芽,枝条上凝结的却不是绿叶,而是无数青铜算筹。它们相互碰撞,奏出的竟是母亲哄睡时常哼的童谣变调。
“天市垣上星赶星,阿娘唤儿归家用...“夙无垢的嗓音突然沙哑。她腕间骨铃尽碎,星砂凝成钥匙插入岑无疾心口,“这把星钥能开荧惑牢,也能焚尽辰砂河——是补天,还是灭世,该你选了。“
盐山方向传来惊天轰鸣,靛蓝光柱直冲霄汉。岑无疾握紧噬星藤,藤须在掌心刻出带血的卦象:上艮下坎,山水蒙。这是《浑天残策》开篇第一卦,注解却被人血涂改——蒙以养正,星以饲邪
洛水的晨雾泛着靛蓝磷光,岑无疾蹲在渡口青石上,噬星藤凝成的手镯正在腕间吮吸潮气。昨夜夙无垢消失前种下的星钥仍在心口发烫,像块烧红的烙铁嵌在第三根肋骨之间。他数着第七艘早渔船驶过,船帮吃水线比往日深三指——那些竹篓里装的不是鲜鱼,而是裹着盐粒的青铜碎片,边缘齿痕与七叔公棺中的断剑如出一辙。
“岑家小哥,买条鲥鱼祭祖么?“老渔夫的声音带着粘稠的笑意。岑无疾抬头时,船头竹筐突然倾倒,滚出的却不是鱼,而是七颗腐烂的盐工头颅。那些头颅的耳孔里钻出银白色藤须,正随着船桨击水的节奏扭动,奏出变调的《星谣》。最年幼的头颅突然睁眼,腐烂的唇齿开合间露出半块青铜算筹——正是霍九死前缺失的“岑“字残片。
噬星藤在血脉里骤然收缩,岑无疾踉跄后退。老渔夫的斗笠被晨风掀起,露出星纹密布的头皮——那些纹路与霍九骸骨上的如出一辙,却多了道横贯额头的陈旧刀疤。船桨拍碎水面的刹那,整条渔船裂成万千青铜算筹,在空中拼成浑天仪虚影,缺失的玉衡位正对岑无疾的心口。他怀中的星钥突然暴起赤芒,浑天仪应声崩解,算筹如暴雨般刺入洛水,激起无数冤魂的尖啸。
“岑昭的血脉果然还在!“老渔夫的脸皮如蛇蜕般剥落。底下的面孔年轻了三十岁,眉心星砂痣泛着荧惑红光。他指尖轻弹,两枚算筹化作流光刺来,却在触及噬星藤时骤然软化,融成靛蓝液体被藤蔓吞噬。岑无疾的瞳孔映出对方咽喉处跳动的星纹——那纹路走向竟与自己后颈胎记的裂痕互补。
“左枢院的星狩使...“夙无垢的声音自雾中传来。她的银睫结满晨露,骨铃碎片在掌心凝成冰刃,“三百年了,你们还在做补天的痴梦?“星狩使的瞳孔缩成针尖,未及开口,噬星藤已穿透他的咽喉。岑无疾看着藤须在尸体血管中游走,星纹如活物般被扯入藤脉。被吸干的皮囊坠入洛水时,竟化作无数青铜鱼符,每片鱼鳞都刻着《浑天残策》的残章,最末一行被辰砂涂改:“荧惑现世日,算筹饲星时“。
午时的盐市人头攒动。岑无疾压着斗笠穿过人群,噬星藤在皮下不安地蠕动。霍九的死讯已经传开,盐仓新换了监工,那人腰间挂着九枚青铜鱼符,走路时发出算筹碰撞的脆响。岑无疾的草鞋碾过青石板缝隙,碾碎的盐粒里竟掺着星砂,在日头下泛着尸油般的靛蓝色泽。
“瘸老七!东仓的盐卤溢了!“新监工的鞭子甩过来时,岑无疾刻意慢了半拍。鞭梢铁钩撕破麻衣,却在触及皮肤时被噬星藤绞碎。他佯装踉跄扑在盐垛上,指腹触到潮湿的盐砖——那砖心裹着截孩童的指骨,骨节上新生出的星纹正与藤脉共鸣。岑无疾的胃部剧烈抽搐,他想起七岁那年突发的恶疾,娘亲背着他连夜求见族老。现在想来,那夜喝的汤药里浮着的银丝,正是未成熟的噬星藤须。
入夜后,岑无疾撬开东仓地窖。盐卤池里浮着七口青铜瓮,瓮身缠满银白色藤蔓。他蘸了滴卤水在舌尖,腥咸中混着熟悉的铁锈味——这是稀释的辰砂原浆,与七叔公棺中渗出的液体同源。噬星藤突然暴起,藤须刺破青铜瓮。腐臭的卤水里蜷缩着数十具童尸,每具心口都嵌着鱼符。最年幼的死者手里攥着半块麦饼,饼面牙印与青铜残片的缺口完全契合。岑无疾的太阳穴突突直跳,那些孩童的脊背布满新生星纹,最密集处正是噬星藤最爱的寄生位置。
子时的洛水升起浓雾。夙无垢引着岑无疾登上艘黑舫,船身木板全由青铜算筹拼成。舫内没有烛火,四壁嵌着的星砂自行发光,照出舱顶的《荧惑守心图》。图中赤星的位置镶着块头骨,下颌骨刻着岑氏族徽。当岑无疾的倒影映在头骨眼眶时,那空荡的颅腔里突然传出七叔公的嘶吼:“快逃!他们在龙脉尽头...“
舫底传来抓挠声。岑无疾掀开暗格,成堆的青铜瓮浸泡在辰砂中。瓮内胎儿状的噬星藤胚胎正在蠕动,藤须末端连着死去盐工的头颅。最深处的一口瓮里,蜷缩着七叔公的尸身——他缺失的右眼已被藤蔓填满,正朝岑无疾伸出枯手。那手指的青铜扳指内侧,刻着景和七年的监造印记,与霍九死前戴着的扳指同源。
“小心摄魂藤!“夙无垢的冰刃斩断枯手。断掌在甲板上爬行,指节叩出《星谣》的节拍。整艘黑舫突然活转,青铜算筹重新排列成囚笼。舫外传来星狩使的狞笑:“多谢晦明宗的道友,送来最后一块活祭!“噬星藤在岑无疾周身结成茧衣。他看见夙无垢的银睫尽碎,星砂凝成刀刃刺入自己心口。剧痛中,星钥与藤脉共鸣,船舱《荧惑守心图》的赤星突然移位,露出底下的殄文真迹:“荧惑本无相,人心自生魔“。黑舫在轰鸣中解体,青铜算筹熔成汁液渗入藤脉,三百年的星灾记忆如潮水灌入脑海——原来大景太祖才是最初的噬星藤主,所谓镇压荧惑,不过是把苍生炼成星髓的谎言。
晨光刺破浓雾时,岑无疾在河滩醒来。噬星藤已凝成青铜面具覆在脸上,左眼位置镶着星狩使的赤色命珠。洛水漂满青铜鱼符,每片都映出他不同的命运:有的成为新太祖永镇星灾,有的化作星髓滋养万物,更多的则在无尽轮回中重复着补天与灭世的悖论。他摘下面具,看见倒影里的自己白发如雪。噬星藤在掌心开出血色星花,花蕊中传来夙无垢最后的传音:“去盐山...岑昭在龙脉尽头...留了破局的...“
盐山方向传来三声惊雷,靛蓝光柱直冲霄汉。岑无疾踏着漂满鱼符的洛水前行,每步都激起万千星砂。那些砂粒在空中凝成三百年前的景象:岑昭立在盐山之巅,将噬星藤种入龙脉。藤须穿透地壳的瞬间,十万盐工的血肉化作辰砂暴雨,而云端俯瞰的帝王眉眼,竟与此刻岑无疾的倒影重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