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章 暗涌
玉阶文物盛,仙仗武貌雄。率舞皆群辟,称觞即上公。
殿外雪落无声,殿内暖香浮动。
十二扇鎏金屏风上绘着《九九消寒图》,朱砂点染的梅花已绽开大半。殿中央的青铜熏炉里,沉水香混着苏合香袅袅升起,将满殿锦绣人影笼在一片氤氲暖意之中。
承明殿中金灯璀璨,朱帷绣幕垂落如云。
李泓携韦昭珩入席,冕旒垂珠下,帝王眸光深沉,唇角却噙着一丝温和笑意。皇后因有孕在身,只着一袭绛红蹙金翟衣,发间凤钗衔珠,虽未施浓妆,却自有一番雍容气度。
太后沈含章倚在紫檀鸾纹榻上,手中佛珠转得缓慢:“皇后身子重,快坐。”待韦昭珩谢恩坐下,又补了句,“哀家命尚食局备了血燕羹,待会儿多用些。”
韦昭珩端庄一笑,一旁的沈韫玉低头为太后调整完靠枕后,又唤来一旁的青谖嘱咐道:“将炭盆挪远些,皇后娘娘孕中闻不得烟味。”
青谖领命,正欲去时又听沈韫玉吩咐道:“再焚些沉水香,掩掩殿中的炭火气。”
青谖会意道:“是,娘娘。”
“开宴——”
内侍一声长喝,丝竹声起,众妃嫔依次入席。
裴骄鸢一袭正红织金凤尾裙,金丝披帛垂落臂弯,步履生风,飒飒如刀。她立于殿中,扬声道:“今日冬至大宴,皇上与娘娘亲临,诸位姐妹务必尽兴。”
话音刚落,忽有宫娥失手打翻酒盏,琼浆泼洒,溅湿锦毯。裴骄鸢眸光一冷,尚仪局女官立刻跪地请罪。
裴骄鸢向皇上皇后福了一身,随即对着方才犯事的宫娥威严道:“拖出去,杖二十。”她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冬至宴上,容不得半点差错。”
满殿寂静,无人敢言。
韦昭熠朝凤柔止努努嘴:“好不长眼的奴才,顶了颗脑袋上赶着往外送。白白给荣妃立威铺路。”
凤柔止无奈一笑:“她瞧着年岁也不大,想是入宫没多久,无心之失罢了。我当年第一次参加宫宴时也是仔仔细细,生怕出一丝差错。”
韦昭熠漫不经心道:“也是,你这小门小户出身的,害怕也合乎情理。”
凤柔止不急不恼,只白眼一翻道:“嗯,知道您身份高贵,要不皇上封您为婕妤呢。”说罢朝韦昭熠做了个鬼脸。
韦昭熠气的哼了一声,凤柔止没再搭理她,目光转向殿中时却瞥见沈韫玉的贴身侍女青谖悄悄退出了殿外。
殿中裴骄鸢唇角微扬,转身击掌,殿外忽闻鼓声震天。她今日特意在眉心贴了金箔花钿,在烛火映照下格外夺目。
“臣妾为皇上献上《破阵乐》!”
她抽出腰间软剑,寒光一闪,剑锋如雪,竟在殿中舞出一片凛冽锋芒。剑影翻飞间,她身形矫若游龙,金线绣凤随剑光流转,似真似幻。最后一式收剑,她单膝点地,剑尖直指殿外飘雪,朗声道:
“愿我大周,如这剑锋——所向披靡!”
满座哗然,李泓抚掌而笑,朗然道:“惊鸿照影,不错。”身侧的皇后温婉道:“气荡山河势,光寒星斗悬。收招明月里,秋水映婵娟。荣妃妹妹出身将门,《破阵乐》尽显妹妹飒爽英姿。”
裴骄鸢红唇勾起,行了个全礼道:“皇上皇后谬赞了,臣妾不过雕虫小技。”
李泓赞赏地微笑,抬手:“赐座。”
裴骄鸢粲然一笑,眼底秋波流转到上首,朱红色的指甲扶了扶鬓边因舞剑散乱些许的青丝,正了正衣襟,英气道:“谢皇上。”
沈韫玉离席上前,规矩行礼道:“臣妾也有一物呈上。”她立在丹墀下,指尖轻抬,尚食女官立即击掌三声,殿门轰然洞开——
八名内监抬着三尺长的琉璃冰盘缓步而来,盘中竟是一座微缩的雪山。山巅以糖霜堆作玉京模样,山腰缀着蜜饯雕成的车马仪仗,山脚则流淌着杏酪做的“银河“。最妙的是山间错落安置的冰灯,烛火透过冰层,将整座雪山映得晶莹剔透。
“皇上少时最爱《雪赋》,臣妾特命人做了这'玉京献瑞'。”沈韫玉纤纤玉指轻叩冰盘,山间忽有机关转动,竟飘出细雪般的糖粉,“取'瑞雪兆丰年'之意。”
李泓眼中闪过一丝讶色,沈韫玉抬眸正对上李泓的目光,随即柔和一笑,似春风拂面。
皇后赞道:“妹妹巧思,叫本宫开眼了。”
太后出言打断道:“冰盘虽妙,到底寒凉。”
韫玉垂下头行礼,耳畔明月珰纹丝不动,正欲解释,只见柔止不知何时已悄然上前,素手执壶为帝后斟了一杯暖胃的“雪里春”——此茶以梅花蕊雪水烹煮,佐以当归、枸杞,最宜冬日饮用。
柔止行了一礼道:“太后,皇上,娘娘,此茶可驱寒暖身。”
李泓接过茶盏,眸色微深。
韦昭珩忽而开口:“凤贵人这茶里,可是添了安息香?”
柔止恭敬答道:“回皇后娘娘的话,添了些许。此乃沈姐姐教给嫔妾的法子。嫔妾不似诸位姐姐各有所长,平日也就对饮食一事上心些。沈姐姐为皇上喜好别出心裁,又怕冰盘寒凉伤身。特意嘱咐嫔妾煮茶为皇上娘娘先暖身子。”
韦昭珩望向柔止和韫玉,目光平静如水,欣然道:“此香安神静气,与凤贵人的茶相得益彰。二位妹妹有心了。”
太后点点头,默默地打量了一番凤柔止,开口道:“贞贵嫔思虑周全。凤贵人年龄虽小,却也行事妥帖,恭敬有礼。”
柔止有些讶异,太后竟还记得自己。匆忙行礼道:“谢太后,皇后娘娘夸赞。”
沈韫玉不疾不徐,只温声道:“臣妾不过是些微末伎俩,为宴饮助兴罢了。”
二人归席时对视一瞬,柔止眉眼弯弯,韫玉也冲她眨了眨眼,以微笑回应。
韦昭熠忽然起身:“嫔妾愿献舞助兴。“她解了茜色斗篷,露出银红舞衣,臂间金铃随乐声叮咚作响。
乐师急转调式,忽闻裂帛之声。韦昭熠广袖翻飞间,竟有十数只绢帛所制的朱鸟从袖中飞出。这些机关鸟翼下藏着细线,随她旋转的身姿在殿梁间盘旋,恰似群鸟朝凤。最绝的是鸟喙中衔着的琉璃珠,落地便化作缕缕青烟,散作满殿梅香。
“好一个'雪魄冰姿'。”李泓夸奖道:“昭熠此舞当真是鸾回凤翥。”
韦昭熠俏皮一笑,向皇上施了一礼道:“能博皇上皇后娘娘一笑便好。”
韦昭珩宠溺地看向幼妹,投来肯定的目光。韦昭熠欢喜地转了转裙摆,悠然地退至一旁。
宴至三更,太后赐下赏赐。给裴骄鸢的是镶红宝石匕首,予沈韫玉的却是《女诫》孤本。李泓在众人谢恩时忽然道:“今日宴席办得好,传朕旨意,荣妃、贞贵嫔各赏明珠一斛。”他起身时意味深长地补了句,“皇后孕中辛苦,六宫事务还要多劳二位爱妃分担。”
殿外风雪又起,承明殿的琉璃瓦上,积雪渐渐覆住了白日的热闹痕迹。
永巷通道内,沈韫玉搀扶着太后缓步而行。
太后忽然开口道:“前头就是宁寿宫了,今日你为冬至宴操劳了一日想必也累了,早点回去歇息吧。”
沈韫玉小心道:“臣妾多谢太后体恤,这会子也该到您喝药的时候了,让臣妾伺候您吧。”
太后慈和道:“好孩子,你的懂事哀家都看在眼里。今日在宴席上哀家并非有意针对你,只是怕你将心意表露的太过明显,引来六宫怨妒。更何况,皇后还在旁边坐着呢。”
“太后教训的是,今日是臣妾一时疏忽了。”韫玉察觉到自己今日的失言,脸颊顿时有些绯红。
太后端详起眼前人,沈韫玉眉如新月,秀丽纤细,双眸明亮有神,鼻梁小巧挺秀,唇色自然,面容柔和,淡雅的脸上添了绯红之色,更惹人怜爱。
太后不禁耐心道:“哀家知道你与皇帝自幼相识,你对皇帝情深意重。可身在后宫,应当喜怒不形于色,心事勿让人知。”
韫玉目光平和温婉,柔情万千。规矩答道:“臣妾谨记太后教诲。”
太后满意道:“哀家平日对你比对旁人严厉了些,一是不想落人话柄,二是…”说至此处语气转柔道,“归根到底你是沈氏的女儿,你我身上都留着沈氏一族的血,哀家希望你好。”
“姑母…”韫玉神色动容地抬眸。
太后已扶过荟蔚姑姑的手,吩咐道:“回去吧。”
冬至宴后的深夜,紫宸宫的龙涎香袅袅升起,烛火映着金丝帐幔,光影摇曳。
裴骄鸢跪坐在龙榻边,指尖轻轻拨弄着鎏金香炉里的银骨炭,火光映在她明艳的面容上,眼尾一抹绯红如霞。
李泓斜倚在软枕上,手中把玩着她冬至宴上献舞时用的那把软剑,剑锋寒光凛冽,映出他深不见底的眼眸。
“这剑,还是当年马球会上你赢的那把?”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
裴骄鸢眼波微转,眸中细腻深邃:“皇上竟还记得。”
“如何不记得?”李泓指尖轻抚剑刃,淡淡道,“那年春猎,你一袭红衣策马入场,三箭连中靶心,满座哗然。”
裴骄鸢低眉一笑,眸中闪过一丝追忆:“臣妾那时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还当众说——”
“说这满京城的贵女,没一个能与你比肩。”李泓接过她的话,眼中难得浮现一丝笑意,“先帝听了,当场赐你这把西域进贡的软剑。”
裴骄鸢笑意更深,绯色口脂愈加娇艳动人,她指尖轻轻划过剑鞘上的缠枝纹:“可惜后来……”
后来,她嫁入东宫,这把剑便再未出鞘。
李泓忽而伸手,勾起她的下巴道:“怎么,如今觉得委屈?”
裴骄鸢不动声色地将脸庞从李泓的手中移开,随即展颜笑道:“臣妾不敢。”
李泓低沉道:“骄鸢,你何时学会对朕藏话了?”
殿外风雪簌簌,帐内烛火轻晃,映出二人交叠的身影。
翌日清晨,裴骄鸢刚回到自己的仪鸾宫。便见青黛匆匆进来禀报:“娘娘,凤仪宫出事了。”
她眉头一蹙,疑惑地看向青黛。
青黛低声道:“皇后娘娘胎动不安,太医诊脉后说有早产之兆。”
不多时,只见李泓的贴身太监吕辅全神色匆匆入殿,裴骄鸢浅笑问道:“吕公公怎么来了?”
吕辅全恭顺道:“娘娘,传皇上口谕,皇后凤体违和,待皇后生产前,六宫事务全权交予荣妃与贞贵嫔共理。”
裴骄鸢行礼道:“臣妾定不负皇上皇后所托。”说罢又担忧道:“皇后娘娘须得仔细凤体,本宫待会就去凤仪宫侍疾。”
吕辅全赶忙道:“娘娘仁心,贞贵嫔已在凤仪宫候着了。”
裴骄鸢婉转道:“贞贵嫔心思细腻,又与皇后交好。”
吕辅全附和道:“娘娘说的是,贵嫔娘娘得皇后娘娘多年教导,与皇后娘娘情同姐妹。若无别事,奴才先告退了。”
裴骄鸢点头应允道:“公公慢走。苏觅,去送送公公。”
吕辅全和气告谢,恭敬地退出了殿外。
裴骄鸢缓缓起身,走到窗前。窗外积雪未消,一枝红梅探进廊下,艳得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