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0章
某年某月某日,著名的电影导演约翰•伯格,几番打听,终于寻摸到了我的住处。我们一见如故,坐上沙发,就我那篇小说《不朽》为题,他用熟练的、字正腔圆的中文,同我开启了长达整整一个下午的深入探讨。其间,伯格先生拒接
了四个电话,后面他干脆让跟来的小秘书关掉手机。对此他十分珍视,以免扰乱合作的事宜。我满怀敬意。在我看来,伯格先生不疑是个极具绅士风范的人,蓄着干干净净的络腮胡子,穿衣得体,举止透露着知识分子的高尚气度。他说他
读了不下五遍我的故事内容,非常认可人物形象的塑造,但唯一令他猜不透的,是主题的表达。我直抒其言,“为了活着,我宁愿去死!”
,便是我想要阐述的。他听后大为惊叹。当即,他发出了邀约,聘请我为编剧,进入剧组全程指点此片的拍摄工作。而我却以近日有事为由,推迟了几天,因为就在上午,我收到了一张短信字条:
尊敬的小林医生,父亡,愿您前来参加葬礼。
背面还附了地址:总统大道殡仪馆。我思忖半晌,出于礼貌,为了不负写信人的期盼,于是翌日一早赶去了葬礼现场。恰巧那天下起了雨,满地泥泞,我穿着一身素白,从停车位走到教堂式的礼厅门口,尽管小心,也难以避免裤脚和
鞋帮内侧沾染上了污痕。我跺一跺脚,驻足而望那块写着亡人生平信息的塑料牌子,上面还有一张新洗出来的黑白照片,亡人看上去也就二十五、六岁,正值青春壮年。然而,我属实记不得与此人在何时何地打过交道了,面生得很。不多会
儿,迎面走来的小个子男人紧握我手,悲恸万分,向我连连鞠躬。他是亡人之子。我诧异地点了几个头。当他带我进入厅内,真相终于大白,遗像——看着新鲜、顺眼,更贴近我所见到的形容,想来不久前拍摄的——是那位看破生死、置生死于度外的四眼大叔。
我劝慰小个子男人节哀顺便,并把心中的忧虑诉诸于口:
“外面摆着的大叔的相片,是个青年,不知道的人准能误会。”
“爸爸拍了好多相片,挑来挑去都不如青年时期的那张叫他中意。他说,与其让熟悉的人、老朋友为自己伤心涕零,不若变得陌生,少叫大家泼洒泪水,更有实际好处。但确实如您所说的,不同于现年龄段的照片,是会让人惶惑的。所以,我们只在门口摆了那个,正式的遗像还是近照。”小个子男人补充道,“而且我认为,人在能死的时候死,比不得不死时死,要好得多。”
我一时语塞。
“爸爸抗拒治疗,哪怕淋巴转移,瘤子扩散到了骨头和脑部。在我极力地要求下,他只以药草来缓解病痛。他倒不是怕花钱,因为他亲眼所见,癌症治来治去,本不好的心绪,愈来愈坏了。他就钓鱼了,旅行了,珍惜有限的日子,供自己享受。”
***
数年后的一天,我醉醺醺地坐在钢琴前,对着繁星密布的月夜,心头忽然浮起一阵悲凉。我的脑际空白,紧接着出现一片幽暗的森林的画面。麋鹿、鸟兽闪现其间,成群结队,乱作一团。那时的我已步入中年时代,做什么都力不从心了,包括x功能。毫不避讳地说,我与露水情人在xx之前必然服用一点xx的药物,喷到床上大量激发xx的香水,才能使彼此如愿。当我弹完一首《玛祖卡舞曲》,然后是《夜曲》,醉眼惺忪地趴在琴键上,穿着蕾丝短裙的和美,端了杯红酒
从我换新的别墅房的二楼走了下来。她性格开朗,身材瘦弱,胸前长着一对可怜巴巴的、显然没有发育成熟的xx,给人一种幼稚的感觉。但她勾人心魄的眼神弥补了这一点。她这年仅有十七岁。她的月信要比别人晚些,也就是两年前的事,她惊讶于腹痛xxxxxx。然而,她却比大多女孩xx早得多。出于酒后,意识混乱,夺走了她的第一次的人,是我,尽管当时是她的投怀送抱。可当我们xx完毕,她不仅不做后悔状,反而咯咯地笑,越发放荡不羁,痴迷我的身子如同依赖父亲的胸膛。就此,我幸运地躲过了落在心理上的负担。虽然我不爱她,准确地说,无法用心去爱,像对其他人一样,但我不可否认的是,我非常得意,心安理得地享用她的付出。她拿出了肉体和青春。除此以外我还在她那儿,得到了高高在上、无与伦比的地位。而我能给她的,只有xx之外带点苦头的父爱。
“怎么了?”穿一身粉红的和美,像个情场老手走到我的身后,搂住我的腰背。
“你走吧。”
“为什么这么说。”她盯视着我。
“我脑子里有个肿瘤,恶性大于良性,我怕活不长了。请不要在我身上浪费半点精力。我唯独抛开一切,学着四眼大叔做个局外人,周游世界,才能过好余生。”我风轻云淡地说道。我想到了他,仿佛猛然间记起了藏宝箱遗失多年的钥匙。对,就是这样。
“只要你活着,我就是你的。”和美真情流露。
“我不需要。我不值得你这样去做。你不用陪我去死,我也带不走你。我只求在我能死之前死掉,那注定是最好不过的了。你看着我化作烟尘,为我祈祷,我感激不已。”
***
这段小小的插曲很快停息了,像是春天里的一股冷空气,来去匆匆。没多日,我赶赴首都,前往了剧组的所在地。伯格先生郑重其事地接待了我,并向我悉数介绍组里初定的男女主角,龙套演员,道具、音响、服装和化妆师傅,然后带着一众,来到拍摄现场参观。不难看出,这个新组建的团体,人人精神抖擞,满含热望,反复背诵台词、练习表演、揣摩角色直至深夜的勤奋劲儿,实在令人动容。如此,那段时期,潜移默化中我把工作的中心转移到了剧组上,每周坐诊五天减为三天,周六的钢琴课照开不误,而其余时间,我则待在首都。快要杀青的时候,我突然对伯格先生说,与其从事苦闷的医疗行业,不若全职做个电影人,因为后者更加符合我意志所向的生活方式。我承认,我越是现实,身上沾染的庸俗气味越是浓重。但如果不这样,我将不能直视我生命的内
核,看不透事物的本质。
“我支持你。”伯格先生欣慰地说道。
“谢谢。”我呷下一口白兰地。
胡茬几乎长到了腮帮子上的伯格先生,眼睛充血,猛然紧盯着我,叫我心口不由一沉。我顿觉局促不安。
“我爱才如命,胜过无尽的仇恨。”
我云里雾里,不明他的话意,只顾闷头喝酒。近来,我不知何故,我的酒量大增,以往适应不了这种烈性的物质的肠胃,如今却慷慨地接纳了它。
伯格先生说道:“你信得过女人的忠贞吗?”
我微微抬头,不知做何答复,只因这不是个问题。
“小林,你不会知道,我曾经多么地爱我那出轨的太太,我们对上帝发过誓言:无论贫穷,还是疾病,都要不离不弃,携手走到黄昏的尽头。最终,全都成了一句半文不值的废话!所以我信不过爱情。”
“爱情是相互的。男人的不忠断送婚姻的美好和幸福的几率更大。”当我联想到爸爸与他的太太有过不正当的关系,心房便扑通扑通震动起来。
“你说得对。”伯格先生捅破了窗户纸,“倘若不专一地爱一个人,就算对方不是你的爸爸,也会是别的男人。相同,不是我的太太,姘头可能是另一个女人了。我亦如此。你呢,你能一直爱一个人,爱到底吗?无论是谁。”
我不说只字片语,静静地听他倾诉着衷肠。
“只要记住,在爱的边缘游走,都是有代价的,就看能不能承受得起了。真的。”
影片定在圣诞节上映的第二天,伯格先生同我再三商议,发自内心对艺术的负责,有一个跳楼的镜头,男主用力有些过猛,表演过度浮夸,想要重新拍摄。于是,我们又给那个瘦弱的替身演员吊了威亚,让他站到搭建的简易的建筑物上面,闭紧双眼,口中喊着将被奉为经典的一句台词,“为了活着,为了自由,我宁愿去死”,然后看他义无反顾地纵身一跃。可试了多遍,仍旧无法达到伯格先生理想的要求。不得已,他放下扩音器,挂好登山扣,亲身做起了示范。万万意想不到,绷紧的钢丝晃晃悠悠往下一沉,伯格先生反应迟钝,思绪还悬在半空,而肉体却已然着地了,仿佛措不及防沉落到底的太阳。送往医院前他还是醒着的,也许后面疼得剧烈,进入急救室,一大群秩序井然的大夫着手处理这场事故时,他出现了昏迷,直到翌日上午,病情才得以稳定。经过诊断,伯格先生摔断了左腿,两条手臂或轻或重地都有受伤,好在内脏并无大碍。挂了彩的他,没有深究任何人的责任,反倒若无其事地躺在病榻上,沉浸式倾听麦当娜•西科尼最最流行的歌曲。一首接着一首,悦心的音乐从那台小巧的唱片机里发出,回荡在病房的每个角落。我守在他的身边大半天。晚上,他叮咛小秘书务必做好电影片段忠于原著的后续改进的工作,一起用过晚饭,他便让我回去休息了。不多时,我来到剧组搭起的临时帐篷中,躺上吊床,试着吸起烟来。
***
后来,一个阴雨绵绵的夏日傍晚,我和多年前一样走进昏暗的帐篷,喝着浓稠的咖啡,回想起了与人公开xx的苦痛滋味。对方是位长着满脸雀斑且常常眯眼微笑的女孩。这类朴实“货色”,很少见到,在人们眼中,绝对算得上是“稀
有品种”了,胜过一只xxxx的狐狸。她那天闯入了我的独处空间,以为补拍的替身演员身在其中,而看见我后,脸上唰地羞红起来,表示出了冒昧的意思。她作为实习的化妆师,寡言少语,说话不敢大声,总从嗓子眼里挤字儿,处处表露着初出茅庐的谨慎。她试图抽身离去,“哎!”我则喊住了她,一如喝止犯了错儿而想溜之大吉的坏孩子。她被香烟的迷雾熏得咳咳不止。我立刻掐灭了烟头。我命令她坐我旁边的塑料板凳上。刚要问她的信息,她却拘谨地攥起了手,头抬都不抬。随之,我以一副花花公子的面目,撩开了她遮盖双眼的秀发。她显然没有过分抵触,是一种欲拒还迎的手段,无论如何,到底接受了我的示好。我竟把她当成娜拉的替代品了,赞美她的美艳和身上的芳香。最终,还是她主动解开我的腰带,像只母狮,(此处省略13个字)顷刻间贯穿了我的胸腔,压抑得我透不气来。我上去就是一把,死死揪住她的发根,嘴巴紧贴她的耳畔。
“腼腆是你的迷网,诱敌深入。你个故作矜持的xx!”
我恶狠狠地说道。
“小林先生,”女孩淡淡一笑,“您伪装得很假,经不起考验的。哪怕您不是个正人君子,您也做不了坏人。”
我给自己披上的一张丑恶面具,活生生地被她撕扯了下来,顿感脸上无光。我只得松开了她,整理好衣装,让她该干嘛干嘛去吧,一切对于此时的我来说,全都索然无味了。但是她却不想就此了结激起的火焰,一而再地迎合着我的胃
口,意图挽回我的xx,属实超出我的意料。
“x爱就是游戏,不必当真。我现在,比您更饥渴。”
我心头一震,认识到,不论怎样,看来今天我都要为我的鲁莽买账了。一阵天翻地覆的折腾后,我彻底牺牲了我的无畏与粗鲁。我活像一头遭到皮鞭抽打罢工了的驴子,惊魂未定之下,仅凭主人虚伪的心疼的爱抚,落入心底的热流就
重又折返上来。这时我终于懂得了,爱与情可以看作两码事儿,最好不要混作一谈。我与娜拉、这个未知姓名的女孩、以及后来的和美等等同我有过xx接触的x人,完全属于后者。至于幸子、爱,我至今也参详不透,且没有办法把她们
系连在一块。
***
重拍的片段勉强过了总、副导演这一关,全剧组的人员如释重负。在庆祝之余,伯格先生业已大病痊愈了。因此,由他组织的,凡是对《不朽》付诸行动的工作者,都受邀在聚餐名单之列。一天中午,我们同处一间足以容纳几十上百人之多的宽敞的饭厅。用餐前,我首要给钢琴调律,愉快地弹了一首不太拿手的《热情奏鸣曲》,不过现场的反响还是相当热烈的。我深受鼓舞,心潮澎湃开去,掌声于我,像是往昔的好友为我献上的杯杯美酒。稍后,来自加拿大的华裔
音乐人——片尾曲的演唱者——打扮得比较显眼:头发染成黄褐色,身穿满是破洞的牛仔服,打着响指,即兴展示了一段 rap,以轻快的节奏,拿人的技巧,一度调动起欢乐的气氛。酒过三巡,伯格先生先人一步走掉了,穿过礼堂式的观影房,进去一个没有门牌号的屋子。紧随他的步伐,我迷迷糊糊,不知受了何种神力的驱使,让我东倒西歪进到了里面。我看得很清,不是别人,正是女化妆师,慌乱不已地躲入了窗帘的背后,而她剥脱的衣物则团弄在地上。伯格先生额头上沁出了汗水。我假装摔倒,向上翻动眼白,为的是叫人误以为,我醉得不省人事,头脑浑浑沌沌,什么都没注意到。
晚间,落日拖着最后的一点余晖隐身而去了,我从一众的注目下睁开了眼。我拍打脑袋,再三强调并谎称从饭桌上走下来后,所有的事一概不知了,此刻意识还没完全清明,同样毫无心思回味。
伯格先生无话可说。
根据我的同名小说改编的影片即将与观众见面时,我本该兴奋难耐的,可恰恰相反,无限的恸哭铺展而来,掩盖了所有的喜悦,因为年逾八旬的外祖母默默死掉了,如同打碎柜子上一只被人所忘却的、就不该放在那儿的花瓶一样,轻而易举的。她是圣诞节来临前的晚上,病逝于心肌梗死的,整个面部的器官扭曲,身子蜷缩一团,双手抓着胸口,皱皱巴巴的寿衣叠放在枕头边上,呈现出一种不可忽视的事实:她明显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但死神却给人来了个措不及防,在她不经意间要了她的命。将近一周,我都未曾踏出家门半步。我一遍遍回忆外祖母质地清脆、手感干涩、碰撞之下哗哗作响的骨灰碎片,掺了花瓣,被我们撒入泉城的大海里的情景。果不其然,白天的深沉思念,直接性地形成了关于她
的梦境。我一连数日,都在想她。
过了一个星期,伯格先生报来了一条喜讯,大为激动地说明,此前长期不被内界人士看好的文艺片,竟然票房大卖,而且不论影迷还是评论家,都一致给了好评,着实令人感动。欣喜万分的他,要我趁着热度,写就更多此类小说剧本,以净化颓丧的影坛环境。我满口答应着挂断了,却早已迫不及待地要同娜拉分享此事了。可是电话打过去,那头一直无人接听,忙音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