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2章
玛丽的专车到了,缓缓停靠在酒店对面的喷泉池边上。头里迎接的人是伯格先生,副导演与我分站两旁,笑着并且握手示好。只因光阴的垂怜,她的面貌衰老得不算多,除了眼角两道浅浅的鱼尾纹外,整张脸部的皮肤还似她学生时代那般白皙、富有光泽。随之,玛丽略过了其他人的关切,同我攀谈,夸我才华横溢,以前看着,便有闷声不响的老学究的气质了。面对善意的调侃,我不敢当地直摇头。我说,她当年从医学院结业后,去了英格兰改专业为会计与金融,是明智之举。她则否认了我的说辞,称自己还是热爱医学的,
如果在后者这条路上一直走到现在的话,最起码能坐上科室主任或院长的位子了,想必也会在疾病的研究、治疗方面,大有成就。前提是,要先治好她一闻到化学制剂和药草气味就头晕和呕吐的毛病。显而易见,这是不大可能的。我们这
些学员全都见过,玛丽从来不去医院,吃药看诊的时候需得堵住鼻孔,一有实验课她一准告假。
说着,演员们陆续到场,我不得不中断对玛丽职业生涯的种种可能性的幻想,把往事丢却脑后。约莫十点钟,天空飘起了细密的雨丝,没多会儿,伴着狂风怒号越下越凶起来。我们无心关顾室外的风雨飘摇。我们找准自个的座位,往后拉动椅子,礼让玛丽先坐。她谦虚地笑了笑,满口整整齐齐的烤瓷牙泛着淡蓝色的冷光。进而,她把肩上轻薄的披肩和头顶的拉菲草贝雷帽摘掉,款款落座了。这一天我们吃的是西餐,昨晚说好的,伯格先生请客买单。总共四桌,配角及
化妆人员安排在了那三席上。幸好,玛丽是个不落俗套的人,并无大拿的款儿,不做任何发言,任由大家自行用餐。这般,至少人人不那么拘谨了。于是,几十把刀叉起起落落,毫无节奏,同瓷盘碰撞,发出霹雳啪嚓的脆响,无可幸免地传入在坐每一位的耳中,像极了柳叶刀、手术剪、血管钳、托盘还有持针器等等器材同时打翻在地的回声。这使我追忆起了见习的月份里,终其一生也不能忘怀的解剖室外的经历。
***
那是二战其间,一座惨遭敌机轰炸而残存下来的哥特式建筑,原名泉城教会诊所,现为市区中心医院。很小年纪的我被爸爸强行带来此地接诊乙肝疫苗,尽管我惧怕打针,但当看过这儿的房子以后,油然而生了一腔长久的深深的感慨。真没想到,我有幸能在这所医院里,亲眼目睹一个由生者变死人,接着又被一点一点肢解的医学实验的全过程。在实验者还有一息尚存之际,医务人员给他打上了止疼的麻药,剂量很大,足以使其昏睡不醒。而真正让人像是飘飞在壁炉中
的灰烬一样死去的手段,是拔掉鼻氧管。没了维持活下去的工具,心电图呈现一条直直的横杠,停搏后不久,实验室便忙碌起来。趁着安详的尸体余温未退,主刀人从腹腔下手,沉着地一刀一刀解剖开去。这是一个先前不幸患有肝硬化而进展为肝癌晚期全身扩散的、年仅三十岁的年轻艺人。他的临终遗言正是将自我的躯体捐出,用在癌症的研究上。我们无不叹惋他的性命。当然,这也是经过了他的家属、医学协会,包括当地政府在内的代表人员签字后,才得以进行的重大实验项目。那天我们穿着隔离衣,闭住呼吸,窸窸窣窣,排列有序地站在实验室门口,眼都不眨一下,隔着玻璃朝里探头。那名为医学事业献身的人,脸面盖了一块白布,平静地躺着,胳膊和大腿被癌细胞折磨得皮包骨了,可是腹部却高高隆起,异常鼓胀。不用想就知道,瘤体和腹水使然。引流管再也吸不出什么东西来时,刀子已经在肚皮上划开了一条缝隙。满腹的瘤子仿佛一串串葡萄似的,拥挤、附着在肠
道上,解剖人员提到半空,立时激起我一身鸡皮疙瘩。
我溜出了众人的视野。
我走到贴着“实验重地,闲人免入”的牌子的长廊尽头,晓得出不去这里,必须解剖完毕才能开门,我就趴在密封的窗台,往楼下俯瞰。这是顶层,可以一览医院的全貌。事实证明我对医学的钟爱很是一般,稍有反感无聊的生啊死啊的课题的心思,正如咀嚼一块可吃可不吃的土司。我那阵脑袋里想的,是医学院图书馆的书籍,我记得断断续续、才看到一百零五页的,用缎带书签做了标记的《百万英镑》,还期将近,要不要回去连夜翻完呢?因为接下来在校不多的时光,
都要投身于结业论文的编写当中了。我发觉,我与躺倒的男子无有不同,静心静气,不惧不畏,迎候该来的一切,哪怕死神。
***
众人一面吃着牛排,一面聊着乐师拉奏小提琴前奏曲时的失误之处。伯格先生举起杯中醒好的干红,带头敬给玛丽。她只抿了一口,称其不胜酒力,下午还要忙事,请各位见谅吧。我们不便多言,自饮了起来。经大家推举,我不负众望地坐上钢琴师的位子,献上一支钢琴乐曲。正对乐队的玛丽,惊讶于我何时掌握了这门技艺,发出不可料想的赞赏。
弹过《欢乐颂》,我重又回到席间。
用餐接近尾声的空里,我走向玛丽,有心问及她的丈夫的一些眼前话。也就是小海。此言一出,她心乱如麻地搁下了手中的刀叉。她的反应,不亚于一个正在大口喝水的人,你当头给碗里丢进一只苍蝇尸首,愣是破坏掉了一饮而尽的欲念。我不知所以。我隐隐约约感到不妙。伯格先生尬笑着为我遮掩窘态,提议大家共唱影片的主题曲《疼痛的男孩》。我在他不大响亮的起头下,或快或慢跟了几句。而玛丽不会歌词,只是笑眯眯地打着拍子。散场要走,她突然叫住了我,一脸忧闷的苦瓜面孔,知晓我有空,便请我上到了她的别克车里。我不明何意。她说带我前往个去处,事体自然明了了。就这样,我与玛丽同在后排,正襟危坐着,但各自的眼光却撇向各自的一边。我们并不刻意地没话找话说,成了既熟悉又陌生的、默不作响的一对故交。在我心里,这才是真实的友情,无须大谈特谈,有效沟通即可。
轿车一路开到了泉城的市郊,离着首都愈来愈远。风雨过后的天空依然阴沉,败絮状的乌云从远处缓缓向南而去。我们同行。就在我的身侧,聚集了成片成片的燕子,叽叽喳喳叫着,时而飞上时而飞下。看此情形,下午可能还会下一
场更大的雨。越过一道微微高出地面的山路,平原面貌的宽广与开阔震撼了我。葱葱郁郁的仅有膝盖一般高矮的玉米随风摇动。我一时思念起良子做的糕点来。眨眼功夫,司机在一个栽着椴树的地方停了下来。
从相反方位驶过的车子,滚滚向前,由于雨水未干,轮胎与路面快速摩擦,只见水花四溅。
这是精神病院的所在。我心里犯起嘀咕,奇怪为何来此的疑问刚一冒出,伸拉门就向左边移动开去,自称院长的秃顶男人,接见了我们。我只是跟着,一层又一层,爬得属实累人。从一到四,与许多护工和保洁人员擦肩而过。和四楼
以下普通病房不同,这里相对清静,走廊也没那种类似杀虫剂混合了酒精的气味,一派清新,整洁如同高干疗养室。稍后我们进到一个宽敞的大屋子,环视一周,窗边摆着各式各样的乐器以及运动器械,尽里,一名绅士装扮的老年男性正
在教人记忆歌词。透过背影,我看那个磕磕跘跘背诵的受教者,格外眼熟。我越是进前一步,越是觉得窒闷,偏头疼上来,一发不可收拾。我对胸腔处跃跃欲试的感伤的火焰,无力压制。
“瞧吧小海,是谁来了。”玛丽说着,一束五彩斑斓的光带落在了她的眼皮子上。
“是您呀。”老年男性起身说道,“小海先生大有进步,见好了很多,一天胜过一天。他能凭着残存的意识的推动,自愿读诗或者哼歌。发疯、傻笑、乱吼乱叫的次数几乎不再有了。锻练了将近两周,他现如今看上去,单说年龄,已从
最初的三岁长到了六岁。我找您要的,他看过的哲学、历史、经济学读本,还包括博尔赫斯的诗选念诵给他,放他常听的乐曲,力求大大召唤他对以往的回忆,果有奇效。刚刚教他记的是《告白气球》。”
玛丽不胜感激这位和蔼的老年男性——康复师。
其人确是小海。但我将面临的,并不是多年以前的他,也非一个思维正常的人。他毫无生气。首先是,院长向玛丽诉说了他的恢复情况,若有任何不妥还请及时告知,随后同我们话别,谦谦虚虚地自去了。我如何应对小海呢?我一时拿不准。随着玛丽的提醒,他心不在蔫地扭转过头来,瞪着两颗呆滞而无神的肉眼,直勾勾看我。接下来我面带苦笑,伸过友善的手去,以示重逢的难得。可是小海并不打算跟我行握手礼。他摇头晃脑,仿若智障儿童,给人以由衷而发的悲悯和同情。我满心尽是酸涩,眼底微微湿润。片刻我收敛起浅表与内里不好的情绪,回身看了眼玛丽,打问这是怎么回事。她不无叹惋地扒开小海脑后的头发,展露出一块空白的头皮,上面缀着条长疤痕。
“我们远行日本,痴醉在蜜月美好的光景里,为了尝试浪漫同激情的融合,于是乎租了一只热气球。正是那倒霉的玩意儿,加之台风骤起,我们被卷入海中……发生了一场难以预知的事故,造成他颅脑损伤,便是你所见的眼下的这样。
谁都不认得了。我至今心有余悸。叫我不免内疚的是,我竟完好无缺。”玛丽复述了惊心动魄的一幕。
“有幸他还活着。”
玛丽叹了口气,虽未直说,然而我却听得出话中之意:谁说不是呢!如此,我尽可把心沉下来,如释重负般右手插兜,因为方才上脑的痛感的助燃物烧光了,火苗平平稳稳地回落到了近乎无知觉的境地里。一条闪电曲曲弯弯掠过天际,
我往窗外瞥去,紧随轰隆隆的雷鸣声响,大风呼啸,雨滴密密地下着,发怒似的朝门玻璃击打。世界趋于了一种更深的暗色。业已到了下班的时辰,手提雨伞的康复师反而不慌不忙地搬来几把椅子,要我们坐定,好自己也歇息歇息。这鬼
天气!他抵不住冒雨前行的巨大阻力。尔后,我们一道,陪着小海进去他的姑且称之为病房的起居室。里头,年岁大约在我之下的一个护工,正在给他铺床。浆洗得干干净净的单子同时不见一丝褶皱。小海冷冷地向空中喊了一声“妈妈”。众人全都愣怔不语了。看着眼目前的他,此时我的思绪不由回到了洗温泉浴的那个久远下午。
***
如烟似雾的往昔旧事,总能引我不惜精神头儿,再三地追述。那次,因由热血与无知的驱使,我同小海偷窥了裸女洗澡。事发后,在其丈夫的猛烈追击之下,我们冷汗淋漓,跑进了一片绿林当中。这般没命地奔逃,一如结伴越狱的、狡猾多端的凶犯。眼看危机解除了,我弯下腰去,双手撑住膝盖,声声喘息起来。小海则像个牧羊人那样依靠着大树,仰视天空。他一句又一句“好险”脱口而出。我们许久没理对方。直到静默的暮晚时分,小海才拍拍屁股,把胳臂搭在我的颈上,说他一家不日要移民美洲了,做金融生意,往后想是难再见面,还请我勿念。听他言辞诚恳,我想我该恭喜还是恋恋不舍呢?就算他永不回头地离我而去,无论多少年
后,我也将铭记不忘此刻毫无半分深沉意味的告别方式。
“会再见的,”我坚定地说道,
“走着瞧吧。”
我们闲扯一路,走走停停来到了小海家的跑马场。那儿的财富都归他的祖父所有。对面是我后来就读的医学院。当时天已完全黑了,上山下山的吉普或者某某车,从我们左侧慢悠悠而过。车前灯回回把我们的影子照得又远又长。草地和石缝间响着蟋蟀的叫声。蝙蝠惶惶不安地飞向无边的田野。当黑沉沉的夜色压倒式地降落我们头顶时,小海带我翻过了跑马场的围墙,往前有一条幽暗的小径,过去之后是矮矮的栅栏。悄无声息,鬼鬼祟祟,我们在一排马厩前的草垛旁边
蹲坐下去。我看不透他这又是搞得哪一出!我半是抱怨半是央求他,应该送我归家了,否则太晚,妈妈势必忧虑不安,转头告诉给爸爸,后者绝会大动肝火,怒不可遏地质问我功课完成的情况。思及至此,我调头要走,憋着一股顽皮劲儿
的小海揪住我衣服下摆,让我不要心急,等等那些手提水桶、正给品种马搅拌草料的工人忙完,月亮升高以后,会有好看的。他莫名其妙地哼哼着,像潜伏暗中的细狗在猎兔子,我虽然看不大清他的面部神情,但是我能猜得出他很高兴。一
连数十分钟,一匹吃饱喝足的健壮儿马,喷着响亮的鼻儿,在黑夜里踢来踏去,左一下,右一下,蹄子撂得老高,让人联想到,放在火上炙烤的翻滚的新鲜鱿鱼。
“我准驯服它。”小海说道。
“我可没骑过。看着一股痞子气儿。和你一样,放任自流的脾性,关不住。”
“No。”小海过去解开缰绳,差点被马踢到,“它在发情。骑上它溜一圈儿,发发汗就好了。瞧瞧,呲牙咧嘴的。”
我看着小海从满是豆饼、苜蓿草和粪水气息混杂的木头棚子里,挑出这匹来,然后一个跳跃,稳稳地落在了马背上,活像只猴子。尽管没有钉上马掌,衔铁、笼头这类必用马具也一无所见,可在他哒哒哒的口语跟唿哨声的配合下,马儿
乖巧地原地打转转。他招呼我坐到后面。我摇摇头,告诫他可别摔着了,不是闹着玩的。他“嗐”了一句,不等我推却,手被紧紧攥住了。他拿出吃奶的劲儿拉我。我只得顺势扶着马背,令人不可思议地翻了上去。我无所反应。小海夹了夹马肚子,马儿便得了指令似的,扯开步子,绕过马棚,欢欣鼓舞,跑了开去。我搂着小海的腰身一刻不敢撒开,吓得实在不轻。他说我胆小鬼。我叫他疯子,十足的狂人。我们就这样围绕偌大的跑马场兜起来圈子。清清凉凉的晚风不停吹拂我的脸膛。小海呕吼呕吼地喊叫着。他说只需一根缰绳或皮鞭,以原始的手法,把马儿收拾得服服帖帖的,才算本事,如同西班牙斗牛士,仅用一块红绸配上一支长矛,足以完成表演。星空下,跑马场的整体轮廓清晰可辨,椭圆形状,自马棚延伸至七千平方米外饲养员居住的房子。那里是别样的光亮,橙黄透着乳白。不多时,马儿放慢步伐,悠悠然走着,时不时啃食脚底的青草。小海转头盯视着我。他的眼珠子在夜幕中熠熠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