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章
黑夜渐短,白昼越来越长,春天的清新混合着鸟类的热望从遥远的南方缓缓而来。二月的一个下午,我换上了轻薄一点的衣服,同森木结伴到游泳馆,在阳光充沛的美好晴天里散心。我们慢慢悠悠地走过喷泉广场,靠近一个高大的圆
形屋宇,便是泳池入口了。穿好泳装,我们坐在清澈池水的边上,相视无言,并未下水。我看得真切,森木已与妻子和好了的心情颇为愉悦。自然,那晚他同我说过的掏心掏肺的醉话,在我此刻看来,一文不值了。他依旧是一个乐天派的践行者,同认识他之初那样丝毫未变。
“游一圈。”稍后我提议道。
森木粲然一笑,带正泳镜,抢在我头里,扑通一声跳入了水中。游出好几米他猝然停了,翻腾的水花静止下来。他直起身子,回头说道:
“看谁先到终点。”
“傻子!你不守规矩。”我调整入水的姿态。
“那又怎样呢。”森木说完,又猛烈地游了开去,宛如一只青蛙,并用的四肢灵活自如。
初次下水的时候我年纪尚小,跟着姨夫、表弟,扶住梯子,拿上游泳圈,一步一步地探索,直到大半个身子被水浸泡起来。我局促不安地站在泳池边缘,看着满池的蓝得透明的池水,莫名心慌。我惶恐得喘不过气来了,有种大难临头的窒息感。池水晃晃悠悠地拍击着我羸弱的肉体。我赶忙把游泳圈套在了脖子上,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这时姨夫潜了一会儿水浮出头来,叫我不要胆怯,学着他那样憋气、换气,双手合并,后脚展开,扎进水里往前游动。按照动作步
骤,让我尝试一下,坚持十一二秒钟可见效果。听他说着简单,实质上有诸多技巧需要个人灵活运用,并非易事。当我鼓足勇气屏息入水,闭目前行,精力却难以集中到游泳上,浮想联翩不止,想象自己是一条鱼,金枪或蓝鲸,大口吐泡
泡的本领与生俱来,还是后天练就?一分神,呼吸就不由自主地趋于正常化了。我吸进鼻腔里好多水。我呛得四肢胡乱扑腾一通。见此情形,姨夫一把将我拉出水面,那一刻,我重获新生般喘起了粗气。这一不良体验,我深深铭记。
夜幕降临的五点十分,森木接到妻子的来电,要他给打着化疗的妈妈送饭,所以就先行离去了。分别后,我乘坐夜车,来到市郊探望了姨夫姨妈。他们久久不能从丧子之痛的沼泽里脱身,两人都无心工作,不再绘画了。无论什么时候,
在同等的忧伤下,女人的憔悴总比男人更为明显。清瘦清瘦的姨妈给我冲了杯大麦茶,情切地邀我共进晚餐,想我能多坐一会儿的心思十分强烈。如此渴望,我很同情。我没敢守着他们的面儿提及表弟一个字,也不好说出妈妈的慰问,唯恐加重难以平复的感伤之情,只是聊聊我近日的所见所闻。姨夫过问起爸爸坐牢的点滴来,对此我不过浅浅谈了几句。天色愈加黑沉,月亮朦朦胧胧,房子愈显冷清了。后面我主动请愿夜宿于此。他们一听,既意外又高兴。姨妈当即为我收拾了屋子,正是上次我同外祖母住的那间临时客房。
“不用麻烦。”我指着表弟的房间,“我今晚就睡在那屋,像之前一样,我不害怕也不介意。”
上手铺床叠被的姨妈看了我一眼。
夫妇二人对视了一下,满心应允。
自打表弟死后,室内的家具物品一丝未动,见多的是灰尘,以及墙上的遗像。那张遗像并非相机拍出来的,而是姨妈亲手所绘,采用素描手法然后涂上了黑白灰颜料,整体给人一种庄严肃穆。我开开床头的台灯,翻动桌上停留在二百二十页的《唐吉诃德》。上方还叠放了一张张未完成的画稿,有那么一瞬间,往昔的幼稚的笑声忽然回荡耳边,青涩的画面浮现而出,我意想不到,也根本反应不过来。
***
十数年前的一个傍晚,我上到了姨妈漂亮的屋顶的天台,往隔壁的水井里乱扔一气。我纯粹是在打发该死的无聊时光。我一颗接一颗拽着法桐树梢上干枯的果实,心想,要用多少才能填满那口覆盖了落叶,和愁绪的枯井呢?当手边的果子摘光了,我就抻着头,吃力地往更远的树冠里靠近。一片星辰闪烁,我眩晕得闭上了两眼。
“可不是闹着玩的!”妈妈一喊,叫我吃了一大惊,全身打起战来。是她的吼声,致使我险些坠落,而非我自身的不小心。
那时妈妈和 femalechauvinism的姨妈还未闹掰。我们一家子人都在。我被妈妈抱着,下来客厅。
“可不管怎么说,你的生命里也流淌着他的血液呀,他是你的爸爸。你难道看着他无家可归?尸骨无存吗?和你姐姐平摊,出点钱买块墓地安葬他,让他有个新家,这是你们应当做的。你要心里清楚,他已死得只剩一把灰了,何必这么固执。他说死后不用埋葬,无需入土为安,家里不许挂他的遗像,你还真能什么都照做啊,他毕竟是个死人了。遗言算什么,弥留之际的胡话而已!我们要是隆重地安葬他,他不仅体面,我们作为家属的,也会赢得朋友的尊重。最起码
我们认真对待他的身后事了。说句实打实的,你爸爸生时也没见你死心塌地的听过他的话。咳咳,现在倒好,不由他做主的口头话,你却视如《圣经》了,不容亵渎,遵照行事。和美,你瞧瞧,你妹妹就这副态度,我们还怎样指望她。她借着老头子的鬼话,正好圆了不想破费的心愿罢了。川泽爸爸你认可吗?比方今天晚上我咽了气,也就是死了,现在让你们姐妹俩、连襟,为我买块豪华墓地,会买吗?葬礼办得风风光光的,可能吗?”
“会的。可能。只要……”姨妈回道,像在置气。
其他人垂头不语。
“只要我死!对吗?”外祖母哼了一声,“既然你肯听我的,那我命你拿钱,给你爸爸买块墓地。”
“这个不行,爸爸怎么想的,您心里清楚。”姨妈严格履行外祖父的临终遗嘱:骨灰不入土,遗像不上墙。因此与背道而驰的大伙儿形成两派。
众人听从于德高望重的外祖母的言论,虽有缄口不言的,但总的来讲,默认支持的是她。一来姨妈就处于一种孤立无援的境地。
“那你怎么又不听了?”外祖母指着姨妈的鼻子说道。
妈妈把我放到表弟的屋里,随手关门,然后加入到了这场家庭会议中。我贴紧门板,好奇地听着场面一度不受控制的争论。
“我有我的判断。”
爸爸踱来踱去,不便发表个人看法,又不能离开,一脸的死相与姨夫无措的表情不分上下。他们倍受几个女人的喋喋不休的煎熬直至九点,外祖母一气之下血压骤升,飞鸟撞上玻璃大楼似的晕厥了过去,也就中断了激烈的口水大战。
尽管如此,姨妈仍没有妥协半步的打算,似乎要跟所有人硬碰到底。大家无不烦躁起来了,齐心合力从她手中夺过了外祖父的骨灰盒,以马拉松冠军的神速,送往抢救中的外祖母的急诊室前。那段时期,姨妈沦为了我们家族的公敌。可她还在坚持不被肯定的十字遗言。后来的一天,外祖母有所醒悟,看明白了外祖父的用意,为的是不被人想起,节约活人所浪费在怀念上的时间。她推倒了丈夫的墓碑,取出木盒,就像她死去的时候一样,骨灰被抛向半空,随着山丘的微风了无痕迹地化作了烟尘。
“你妹妹太死心眼了,从小没变。”病怏怏的外祖母说道。
“妈妈您安心将养吧,爸爸的骨灰尘埃落定了,我和小林爸爸会经常祭奠的,不用过于挂心。”妈妈说着,给大病初愈的外祖母掖了掖被子,“新房落成后我们四口一块搬去,免得您孤寂。”
“一个人挺好的。”
自那开始妈妈不许我寄宿或光顾姨妈家了,两个姐妹几乎不再来往。然而我不爱理会这些,我还似往日那般毫无隔阂地跟表弟玩闹。我们都不关注彼此的妈妈,亲密无间也好,反目成仇也罢。其实,对他人万分上心,是一件尤为困难且
不理智的事儿,因为你永远成为不了对方,你只能是你自己。一切的矛盾都是暂时的,她们会再次重修旧好吧,包括外祖母和她的小女儿之间,虽然各自心底的偏见根深蒂固。正是墓地之行,外祖母离姨妈的灵魂略近了一步。
实话实说,川泽这时的温润如玉,将会令我回味一生,与成人以后的性格恍若两人。亲情崩裂的那个晚上,我睡在他的枕边,迷迷蒙蒙的,听他梦中呓语,“答案啊,我的朋友,在风中飘荡”,却无法猜透他的所思所想。许多年后的现如今,在表弟屋子的寂然中,我忆起了妈妈和姨妈姐妹俩的冷淡关系,想到了表弟的梦话,接着又思及我的挚友——小海。可惜的是,他一家去了美国华盛顿定居,已多年不见。我对他的记忆至此还停留在温泉之上。
***
泉城的海并不起眼儿,只有小小的一片,泥沙层较厚,水质浑浊不堪,泛着浓重的腥气。肮脏的局面,与流入海里的温泉的泡澡水脱不了干系。要说,本地最为出名的还是温泉。每年冬季,成群结队的外乡人涨潮似的涌来这里,泡在温腾腾的泉中整整一天都不愿抽身离去的。十三岁那年,我的玩伴小海,带我来过市郊一家比较热闹的温泉房泡澡,花上几个硬币就能在一间热得冒汗的公共场地待上两个钟头。我们往往是背着大人去的,因为那种地方不宜太小年龄的学生
独自进入,形形色色的男女来往其间,混在一块,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也说,该听的听,不该听的也听,免不了会有不好的影响。那是一个静谧而平淡无奇的午后,海边风平浪静,褪色的帆船垂死般靠在礁石滩上,几个孩子提着塑料桶、铲子和抄网,光脚丫子,弯腰或是下蹲,争相寻觅泥沙里贝壳一类的生物。温热的海水时不时地拍打他们的脚背。毫无疑问,他们同我有着相似的童年。
这天小海领我去泡温泉。他乐衷于露个脑袋,脖子以下全部浸在水中。当时秋意正浓,室外尚无寒意,风和日丽下的人们一身轻爽,白云缓慢北去,云雀懒洋洋地打着盹儿。付过了钱,把衣服挂上架子,我们赤身裸体溜到了冒泡的泉
里。之前老板是不让我们进的,一方面没有大人陪同,另一方面,是嫌我们年记尚浅,不该涉足这等口无遮拦的鱼龙混杂的场所。我们执意要进。他说小海过于早熟的外表虽能蒙混过关,实际上是个连自我安慰都不太熟练的孩子。轮到我时,他昂头大笑,说我的岁数与长相不符,顶多八、九岁,彻头彻尾的毛头小子无疑。老板苦心劝阻,怕的是成人间放浪不羁的语言,会让我们产生不该想的邪念,做不该做的出格之事,极为容易玷污单纯的心灵。我们不懂,只觉心有不甘,必然趁着客人多了,老板顾及不过来的空当偷偷跑到里面。大些年龄,我们不再受老板阻拦,每次都大摇大摆地进进出出。而今温泉房已由公共的大温泉,改成了一个个小单间,和以家庭为主的多人间,最为荤腥的故事无人引以为乐了,正如不会重现的懵懵懂懂的生理冲动。
被水泡得好像肿胀起来的小海,说了一声走,我便用毛巾被围住湿漉漉的隐私部位,随他出去。走到温泉房的更衣间,他猛地扭头看我,神秘兮兮的神色像是来了坏点子。我捉摸不透。当站在女温泉房的门口我才恍然大悟,羞赧得连
连后退。我怀疑他没事找刺激受。内心潜在的痛楚总在好奇心的促使下激发出来。我挣扎不过他拉着的我的手腕,就像鼻子被牵着走似的。隔着一层布帘,一根人毛也看不到,只有嘻嘻哈哈女人撩水的嬉戏声。我的心在打鼓:别再往里走
了!我压着突突乱跳的心脏,喉咙发涩,说不出话来,好比哑了嗓子,在玩密室逃脱游戏那般迷乱不已。
凉飕飕的一阵阴风从我身后吹起,仿佛乌云压顶,又如恶魔潜入梦中。我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前进。腾腾水汽吞噬了小海。我低沉地劝说他不要以身试险——毫无回音,但也不曾弃他而去。他陡然咋咋呼呼地横冲出来,疑似被人当头
泼了一盆热水。他逃之夭夭了。瞬间我六神无主了。里面一个暴跳如雷的裸女浑身湿透,头发和一块毡布那样牢牢地扣在头上,白皙而丰满的胴体在闪闪放光。她二话没说,给了我响亮的一掌。麻木和火辣辣的痛感蔓延并占据了左脸。我
嘴唇痉挛着。她吼我滚去外面。但当我像只受了委屈的狗呜呜咽咽踉跄倒退时,结实堪比一堵墙的男人的身板把我反弹出了半米。
“杂种,毛还没长全就想飞了!”男人一手锁住了我的喉咙,一手给了我一记耳光。
“放过他吧,可能……误打误撞进来的。”裸女犹豫了一下,于心不忍地替我开脱。
“他是识字的。男,女。小学生也该知道什么地儿该进,什么是避而远之的。他简直不学无术。注意点吧,你的肉体只能给丈夫看,任何男人都不行。刚跑了一个,我要是抓住了,准不会轻饶。”
裸女说道:“你也快走吧,别让其他人误会。”
男人提着我,就跟拎起一只落水狗一般无二,我的重量于他,轻如鹅毛。我哭丧着脸,被他扔在一旁,扬言再叫他看到我邪恶的痕迹,一定交由警察关我一阵禁闭。他吓唬我。可我没有觉出威胁的火药味,反之因他没将我押着去见我的父母、告知校方而暗暗感激。否则,我真的无地自容了。在我狼狈地抱着衣服出来温泉房的片刻功夫,小海手握一把小石子,带着捕杀蟑螂的狠劲,专门对准裸女丈夫的腹部,以扔铅球的力度抛出硬物,颗颗打在了要害。那男人呲牙咧嘴,勃然大怒,四处找寻能与小海对抗的工具。我看着小海的表
演,近乎淡忘了脸颊的胀痛。男人一时端起扫把,咬牙切齿,摆出追究不放的姿态。最后小海打光了武器,我在他生拉硬拽的拯救下,朝着大海的方位逃窜。直到男人追出好远,上气不接下气地瘫坐了下去,我们才敢慢下步伐来。不多会儿,男人歇够了,又是一股执拗的劲头,对我们开启了长达二十分钟的狂追不舍。我们胆战心惊,大汗淋漓。霎那间,我忘却了如何抽泣,而是憋不住地笑着,大步大步地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