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亮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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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1996”那四个数字,高知冬看了一眼没当回事,可忍不住又看了一眼,他愣住了:“1996?妈的,谁家这么穷,一个红字贴了二十多年。”他刚要走近去看个究竟,一辆交警的摩托车从身后驶过,他看了一眼,觉得有点别扭,那摩托车和制服款式都和这1996一样老旧,他正纳闷着,却远远看到交警的摩托车停在了他的车旁边,正在开罚单。

高知冬大叫一声不好,撒腿就往回跑,可交警是个干练的人,迅速开完罚单夹在雨刷上,跨上摩托车离开了。高知冬跑到车边,连摩托车尾气都没闻到。他气得也不去管那个罚单,直接开门坐回车里,发现下车时没拔钥匙,那汽车里电台还在播放着歌曲,那个女人还在唱着:“是否还记得我,还是已忘了我,今夜微风轻轻送,吹散了我的梦……”

高知冬因罚单的事情影响了心情,本来好好的歌曲越听越烦躁,一生气,把音响关了,在歌声戛然而止的瞬间,高知冬也如同挨了一记闷棍般,昏了过去。

再醒来,天已蒙蒙亮,高知冬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抱着胳膊打了个哆嗦,初秋的清晨还是有些凉,他又合了合衣服,看向车窗外,还是自己家小区,门口那个卖豆浆油条的小摊都支起来了,油锅已经冒热气了,就等着油条下锅了。

高知冬揉了揉后脖颈,又伸了个懒腰,把昨夜那一场梦琢磨了一下,虚惊一场,就抛脑后了。代替思考的是肚子的咕咕叫,他下车来到小摊前,抄着手等着老大爷炸油条。头道油的油条最黄亮、最干净,他一连吃了两根,又买了杯豆浆,自己加了勺白糖,边喝边回到车边。刚要上车,视线突然被什么吸引,看过去,是前风挡的雨刷,下面压着张纸,他抬起雨刷,抽出纸,看了一眼,吓得一蹦,纸和豆浆都掉地上了。他回头看大爷还在专心炸油条,没看自己,便又壮胆似的,缓缓蹲下身子,捡起那张纸,仔细看了看。

他没看错,是一张违规停车的罚款单,年份是1996年。

高美珍这个清晨没什么胃口,心里总像有事似的来回翻腾,昨天秦大哥在菜市场离开的背影不时在脑子里闪一下,她纳闷:这是怎么了?难道自己也要黄昏恋了?可认识大半辈子了没对他有啥特殊感情啊?她一边寻思着,一边把昨夜的剩饭添水热成粥,然后呆呆地看着那粥在锅里冒泡,又想着一会儿再煎个鸡蛋,煎全熟,不要溏心的。

这么想着就回身去冰箱里翻,可鸡蛋又没了,怪自己记性差,昨天晚上收摊时忘记买几个回来。她有些生自己气地关上了冰箱的门,这时手机就响了,是孙芸芸打来的,高美珍接起电话,连“喂”都没说,孙芸芸就先大呼小叫起来了:“不好了!秦大哥死了!”

高美珍一下没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秦大哥死了!昨天晚上躺火车道了!”

高美珍这下是听得明明白白的,也忘记是怎么挂的电话,穿了鞋就往外跑,跑了两步又想起煤气没关,回来关上煤气倒是冷静了一些,再次想起从昨天到今早脑子里闪过的那些背影,算是找到了答案。那不是黄昏恋,那是不祥的预感,预感这东西,高美珍年轻时不太相信,可老了老了,倒是越来越信了,就好像是在生活里打了这么多年的弯弯,终于肯相信有命运这一说了。

高美珍点了一根烟,看着窗外刚刚露头的太阳,这座城市又一次活了过来,几十年如一日地活了过来,但也几十年如一日地有人死去,死在那些夏热或秋凉的夜里,都波澜不惊。

高美珍抽完了那根烟,才想起该再给孙芸芸打一个电话,问问她现在在哪儿。

高知冬和张合坐在一辆敞篷的三蹦子上,他陪着张合去取摩托车。开三蹦子的司机拉了十多年客,对自己的手把很自信,每条路也都熟,开得飞快,噪声也大,高知冬和张合只能抻着脖子喊着说话。

张合拉着一张脸:“我昨天一宿没睡好,就担心摩托车让那两口子卖了。”

高知冬安慰他:“你别担心,那两口子是穷又不是贼,不会乱碰你的摩托车的。”

“但愿吧,在我看来,穷和贼只有一线之隔。”张合还是板着一张脸,几缕头发被风吹得老高。

高知冬头上的纱布还没拆,于是戴了个帽子挡着,他一只手压着帽子,另一只手捅了捅张合的胳膊,很神秘的样子:“我给你说个事啊?”

张合不看他:“啥事非要在这车上说啊,一大早上的,一口饭没吃,倒是灌了一肚子风。”

高知冬的表情更加神秘,这下张合来了兴趣。

高知冬嘀咕:“我昨天晚上穿越了。”

张合没听清,大吼:“你说啥?”

高知冬加大音量:“我说,我昨天晚上穿越了!”

张合一听,气得冒火,觉得被耍了:“别他妈扯犊子了,你要是能穿越,我都能穿墙!”

高知冬说:“我骗你干啥?能当饭吃吗?”

张合嘴一撇说:“没屁搁楞嗓子,逗我玩呗。”

“一大早上的,我逗你玩干啥?你不信我有证据!”高知冬说着掏出了那张罚单,递给张合,“你看!我真没骗你。”

张合头一扭:“不看。”

高知冬把罚款单又往前递了递:“你看啊,我真没骗你。”

张合又挪了挪屁股:“不看,我说不看就不看。”

高知冬又硬往前递了递。

“不看,你怎么这么贱呢!”张合恼了,一挥手,打到了高知冬的手,高知冬手中的罚单也飞了出去。

高知冬大叫:“停车!停车!”

司机师傅头也不回:“这条路不让停车,你没看交警在那儿转悠呢吗?”

高知冬看向路边的交警,新式的摩托和制服,和昨夜的隔着一个时代的面容。他又看了看罚单远去的方向,一眨眼,罚单消失在了视线里。他回过头来看了看张合,又气又无奈,张了张嘴巴,没说出啥来,真的只灌了一肚子的风。

殡仪馆的小礼堂里,秦团长的遗体盖着白布躺在正中央,被花圈、纸钱和一些杂七杂八的亲戚包围着,高美珍、孙芸芸等一众合唱团的老人也围聚在一起,有些人刚哭过一阵,现在眼眶还红着,也有些人没掉眼泪,面色沉重,心情难以猜测。

高美珍一直盯着那片白布看,她想知道秦大哥为什么要自杀,却没勇气去掀开来看一眼那好不容易拼凑起来的身体,只是不断地回想着,昨天他来菜市场,让自己接替团长的职位,以为是托付,没想到是遗嘱,她怎么就没察觉出些永别的味道呢?还是说这永别和人世间的千百种告别一样,都再普通不过了?

孙芸芸拉了拉高美珍,她才回过神来,看到秦大哥的儿子,带着媳妇和小孩慌里慌张地跑了进来,近乎连滚带爬地跪倒在了遗体前,痛哭起来。

这场面孙芸芸受不了,又跟着抹起了眼泪,一屋子的人刚收起的情绪,也被激了起来。

高美珍眼眶也发热,看着跪在地上的秦大哥的儿子,想起上次见到还是两年前的春节,他开了车回来,车标是四个圈,好不风光。秦大哥放着鞭炮在小区门口接。一下车他媳妇就直喊太冷了,没过几天在街上遇见,就已经穿了一件貂皮大衣。时间再往前,就是他考上大学时,秦大哥也在小区门口放鞭炮,好不热闹,后来升学宴是在家里办的,就两桌,一群老朋友,儿子穿着一身新衣服,给秦大哥鞠了个躬,鞠得秦大哥的眼泪都出来了。

高美珍自己的眼泪也落了下来,掏出手绢擦了擦。秦大哥儿子一家被亲戚们搀扶了起来,说了些话,又有很多手续要办,就被领着都出了小礼堂。

接着又有主事的进来,带大家去吃饭。一群人呼呼啦啦来到了饭店,葬礼和婚礼都差不太多,吃吃喝喝,闲言碎语,家长里短,唉声叹气,醉生梦死。

老年合唱团这一桌,难免还是要感慨秦大哥就这么走了,好日子明明才刚开始,怎么就想不开了呢?

想不开的事情就容易多想,于是就有人提出,秦大哥可能不是自杀,是他杀。有人就反驳,杀一个老头图什么啊?他身上的钱都在啊!有人说,可能凶手就是反社会人格。大家就撇撇嘴。又有人提出,秦大哥可能就是喝多了去溜达,根本就是一场意外。又有人反驳,谁大半夜去火车道溜达啊?大郊区的,有啥好逛的?

众人就着话下饭,有的人也下酒,几个老头就喝多了,老刘喝得最多。孙芸芸听他说话舌头都大了,就有意劝他少喝点,可两人的关系也没公开,不敢明劝,只得一劝劝一群,说:“你们都少喝点吧,别喝多了脑血栓,葬礼还得连着办。”老头们一听不高兴了,说:“就算脑血栓也不一定百分百死人啊!”一个得过轻度脑血栓的,哆嗦着端起酒杯,说:“死了就死了呗,像我这样活着更遭罪。”

老刘又喝了一口,杯子就见底了,他什么都懂,冲孙芸芸说:“你别劝我,什么时候轮到你管我了?”

这话把孙芸芸闹了个大红脸,但更多的是生气,可没名没分的,也不敢太生气,只打圆场似的说:“谁管你了?你爱喝就喝,关我什么事!”

高美珍看孙芸芸有点下不来台,就拿过酒瓶,给她倒了点酒:“别管人家的事了,他们喝,咱们也喝点。”说着给自己也倒了点酒,和孙芸芸碰了碰杯,喝了一口,从喉咙一路辣到心头。

孙芸芸没喝酒,而是起身说她得去接孩子放学了,带着些怨气匆匆走了。这一走,倒是给剩下的人带来了些启示,于是这群人又说了些不管谁死了,活着的人日子还得照常过之类的话,把剩下的酒喝光菜吃凉后,也就都散了。

高美珍有些晕乎乎地回到家中,刚倒了杯水便听到儿子的房间有响动,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冲了过去,推开门的刹那不能说是没有期待的,但只看到一只小老鼠,迅速地钻进了窗台下暖气片的木挡板里。

整个房间,又变成空空荡荡的了。

高美珍露出个自讨没趣的表情,喝光了杯子里的水。

高知冬和张合来到赵凌峰家,一切都晚了,赵凌峰带着老婆跑了,临走前,把张合的摩托车卖了当路费,但还不算太缺德,在门框子上用飞镖扎了个字条,写着摩托车算是借的,他们去南方赚了钱就还。

高知冬给赵凌峰打了个电话,关机。

张合气得当场就要把字条撕了,高知冬一把拦住,说:“别冲动,这个至少算是个借条。”

张合说:“摩托车停在他家门前,不打声招呼说卖就给卖了,就这人的借条你还能信?”

高知冬给他分析:“能,至少能信一半,他要是真不想给钱,还留字条干什么?”

张合说:“你的脑子是不是真的坏了啊?他留字条就是怕我报警啊!不行,我现在就要报警!”说着掏出手机,想了想,又收回了手机,说:“不行,我这个摩托车车牌是假的,没法和警察说啊……”这么一嘀咕,整个人颓了,蹲在地上,懊恼地挠头,接着抬起头看了看眼前的房子,心里有底了:“没事,跑得了苍蝇跑不了屎尿!他的房子不还在这儿吗?”

“房子是租的,我早就查过了。”高知冬回答道。

“那就去找他爸妈?”张合又想到个主意。

“他那么大岁数,爸妈早都死了。”高知冬冷静地说道。

张合几乎要哭了,可怜巴巴地抬眼看高知冬:“你要账,要了辆破车回去,连开都不能开。我呢,帮你要账,最后把自己的摩托车搭里面了。你说,咱俩是不是不适合干这一行啊?”

“先别急着否定自己,冷静,越着急时就越要冷静。”高知冬想了想说,“这个人不会人间蒸发的,我们肯定能找到他。”

张合猛地站起来,说:“怎么找啊?人家去南方了。”他跺了跺脚,说:“从这儿往南都算南方,那么大,上哪儿找?”

高知冬托着下巴眯着眼睛分析:“一般人去陌生的地方,都会先找熟人落脚……”

张合眼里有了希望:“那你知道他有什么熟人在南方吗?”

高知冬立刻摇了摇头。

张合说:“那你这瞎分析了一堆,还不都是废话!”他已经放弃了,率先离开了这个小院子,走了几步却被高知冬叫住,回过头,看到高知冬在一片逆光里,有种莫名其妙的帅气。

高知冬用低沉的声音缓缓地开口道:“张合,你相信我能穿越吗?”

张合愣了一下,缓缓地朝着那片逆光走去,来到高知冬身边。

“我相信。”张合说着,轻轻拍了拍高知冬的脸颊,“我相信你的手指头就要没了!”他气急败坏地吼道:“高知冬,我劝你别净整这些三吹六哨的,你现在首要任务是痛快把那辆破车卖了,超哥可不是光靠嘴吓唬人的,你手指头真不想要了?”

张合说完转身就走了,高知冬揉了揉脸,心中已经有了计划,这计划他不再与张合说,说了他也不信,他要去1996年找赵凌峰。

天空中还是那清澈的月亮和卷曲的云朵。

高知冬坐进车里,打开收音机,电台的频率是96.8,片刻,刺刺啦啦的声音就传了出来。他一切都按照昨晚的样子,调低了椅背,躺下去,电台里就传来了歌声,竟然是和昨天一样的歌曲:“今夜微风轻送,把我的心吹动,多少尘封的往日情,重回到我心中……”高知冬没多想,缓缓地闭上眼睛,但却没有彻底地放松,而是屏息凝神,想感受一下穿越的瞬间,到底是怎么样一种常人体会不到的感觉。

突然,他的耳畔传来“嘭嘭嘭”的叩击声,这应该是穿越的前兆,如同催眠的水滴声,一下一下敲打着意识。接着,叩击声越来越强烈,还伴随着“哎!小伙儿!醒醒!醒醒!”的呼喊声。

高知冬觉得不对劲,猛地睁开眼睛,看到车窗外的一张老脸,穿着保安服,直勾勾地盯着自己。高知冬坐起身,摇下车窗,没好气地说:“干啥啊?没看见我睡觉呢吗?”

老保安也没好气:“不睡觉还抓不着你呢!你这车把人家业主车位都占了,痛快给我挪车!”

高知冬听到“业主”俩字,立马觉得被歧视了:“什么业主不业主的,我也住在这儿啊!”

老保安不耐烦:“我知道你住这儿,但你是租户,也没车位,这个车位是人家C栋303的,他家里人这两天开车去外地了,不然早就自己来找你了,还用得着我?”

高知冬一听不对劲:“哎?人家都不在家,你瞎管什么闲事啊?”

“这怎么叫管闲事呢?这是我的工作!无论业主在不在家,这车位都是人家的,你就是不能乱停,痛快挪车。”老保安义正词严。

“车坏了,挪不了。”高知冬虽然说的是实情,但也是故意和老保安抬杠。

“那你什么时候能修好啊?”老保安皱着眉头询问。

“你别来烦我,没准明天就修好了。”高知冬没好气,怒火都写在脸上。

“那停一宿十块钱。”老保安伸手要钱。

高知冬终于明白了,这人根本不是什么认真工作,就是想捞外快,便皮着一张脸说:“我要是不给呢?”

“不给就报警,我知道你是干什么的,小混混,这车可能都不是正路来的。”老保安抱着胳膊,一副老赖的样子。

这下高知冬倒是笑了,懒得惹麻烦了:“八块行不行啊?我多停两天。”

老保安翻着眼珠子嘀咕,这下倒是显出不太聪明的样子:“一八得八,二八一十六,三八二十四……行,业主回来时我提前和你打招呼。”说着掏出手机:“我加你个微信。”

两人加成了好友,老保安微信名叫旺旺,高知冬心里嘀咕,这名也太“狗”了。老保安就把自己本名发了过来,孔新旺。

高知冬给孔新旺发了个红包,这才算是把他打发走了,他摇上车窗,躺回椅背,继续等待穿越。此时那歌声唱道:“总是要历经百转和千回才知情深意浓,总是要走遍千山和万水才知何去何从……”

夜里,高美珍的腿隐隐地疼了起来,可能是站久了,也可能是要变天了,她找出艾灸来,点着后对着膝盖给自己治疗。这艾灸有点潮了,冒出的烟呛得她直咳嗽,但也算有些用处,那丝丝热气顺着骨头缝往里钻。

这时,敲门声响了,高美珍纳闷这么晚了谁会来,在床上也没挪窝,抻着脖子问了一声:“谁啊?”

“我。”孙芸芸诺诺的声音传来。

高美珍知道肯定有事,急忙收起艾灸,放下裤脚,下床出来开门,把一脸苦相的孙芸芸让进屋。孙芸芸屁股刚挨着椅子,高美珍就问:“怎么了?儿子儿媳又欺负你了?”

孙芸芸摇了摇头,高美珍纳闷:“那是怎么了?”

孙芸芸缓了缓才开口:“其实不是我的事。”

高美珍一听更纳闷了,问:“那是谁的事?”

孙芸芸说:“能给我倒杯水吗?”

高美珍把水端过来,孙芸芸又问:“你这屋子里怎么一股艾草味?熏蚊子了吗?”

高美珍急了,说:“你别磨叽了,痛快说到底怎么了?”

孙芸芸喝了一口水:“是老刘的事。”

“你和老刘吵架了?”高美珍也给自己倒了杯水。

孙芸芸又摇头,想开口却又止住了,看着高美珍:“老刘不让我和别人说。”

“行了,别整景了,你要是真想替他保密,那大晚上的来找我干啥?”高美珍把孙芸芸看得透彻。

可孙芸芸还在犹豫:“我也是寻思了一路,好几次想要回去的,可是不说心里又憋不住。”

高美珍说:“放心,只要他没杀人放火,我肯定替你保密。”这一句让孙芸芸把到嘴边的话又憋了回去。高美珍看在眼里,脸色一变:“怎么?老刘还真杀人了?”

孙芸芸点了点头:“老刘今天喝多了给我打电话,说秦大哥是他害死的。”

高美珍一听,愣住了,也有点慌:“他说是他把秦大哥推火车道上的?”

“不是,不是,不是这么个害法。”孙芸芸急忙否认。

“那到底是什么啊?你真是急死我了!”高美珍急得点了根烟。

“你别急嘛,听我慢慢说。”孙芸芸又喝了一口水,终于开始说了。

“前天晚上,秦大哥找老刘去喝酒,拎了一些熟食和一瓶五粮液,这不是要去北京了嘛,开心。老刘也替他开心,恭维了秦大哥几句,说他儿子有出息,在北京都开公司了,这次把他接去养老,一家人就算是团聚了。

“秦大哥听着受用,话也就说得开明。他说其实自己岁数还不算大,身体也挺好的,不能这么早就指望儿子,就是去了北京,也得帮儿子做点什么。老刘说这话说得对,别看自己单身了一辈子,没有做过父母,可道理也都懂,孩子不管多大多有出息,在父母眼里也都是孩子,能帮着分担点就得分担点。

“秦大哥说这话没错,但他儿子是另外一种考虑,他儿子说本想让他去了北京就什么都别干了,闲着没事跳跳广场舞,接送一下孩子,安度晚年。可又觉得老年人也该生活得有自己的价值,有点事做也老得慢一点,于是琢磨了半天,想在公司里给秦大哥安排一个职位,秦大哥退休前在厂子里是干人事的,他儿子就准备给他一个人事部经理的职位。

“老刘一听,说:‘那我知道啊,HR[1]嘛。’秦大哥说:‘对,那边就是这么个叫法。’老刘有些担忧,说:‘咱们在厂子里那老一套,拿到那边还能用吗?’秦大哥说:‘我儿子也想到了,怕我的经验过时,就让我先去上个老年大学,学习一些先进的管理经验,等毕业了再去公司。老年大学都给我选好了,在三亚,又暖和风景又好。’

“秦大哥喜滋滋地喝了一杯酒,老刘听到这里脸色却变了,也陪着喝了一口,却有点喝不下了。秦大哥看在眼里,有些纳闷,问怎么了,老刘犹豫再三,还是说了:‘大哥啊,我怎么听说三亚的老年大学其实不是真的大学。’秦大哥疑惑,说:‘那都叫大学了,不是大学能是啥?’老刘说:‘我听说那就是个养老院。’

“秦大哥一听脸色变了,却也不相信,手一挥说:‘不可能,老刘你别瞎说,我儿子在北京的房子可大了,不可能把我送进养老院的!’说着掏出手机,给老刘看照片,是一张老年大学录取通知书,像模像样的。

“老刘当时也是酒精上头,看秦大哥亮有证据,自己也杠上了,就用手机搜索了一下那个老年大学,把结果递给他看。秦大哥一看,那真是一个打着大学名义的养老院,脸上立马挂不住了,之后的酒桌上,没有再提过这件事,只和老刘说了些儿子小时候的事情。

“那天酒喝到半夜,秦大哥摇摇晃晃地走了,老刘本来还挺担心,可第二天看他也没啥事,逢人就说要去北京了,老刘一颗心便放进肚子里了。谁能想到,他当晚就躺火车道了。”

孙芸芸说完,高美珍手中的那根烟也抽完了,她又给自己续上一根。孙芸芸说少抽点烟吧,高美珍没理她,静静地抽着,孙芸芸也就没再说话,只是叹了口气。

一轮明月又在看不见的天地里穿过了云朵,比昨晚铁道上的昏黄了些许,窗外的夜被玻璃挡着钻不进来,头顶那一盏灯泻下的光把屋子笼罩住,两个人就那么静静地坐着,挨着各自的情绪。

良久,高美珍似想起了什么,缓缓地开口:“哎?秦大哥他老婆是哪一年死的来着?”

孙芸芸歪着头想了想:“好像是九几年吧,我记得那年王军霞在奥运会上拿了金牌,还披着国旗跑呢。”

“哦,1996年。”高美珍想起来了,手中那根烟,也终于了抽完了。

1996年,好遥远的岁月了,那一年除了亚特兰大奥运会,还发生了很多大事,克林顿连任美国总统,世界上第一只克隆羊多利诞生,王菲成为首位登上《时代周刊》封面的华人歌手,《实话实说》栏目正式开播,距离香港回归还有一年,距离高知冬的出生,还有两年。

因此,发生在1996年的那些事情,对高知冬来说,都只是一则则古老的新闻,没有任何的感情依附,也因没有依附从而并不想了解。这一年在他之前的人生里,和无数课本里没有特殊记录的年份一样,近乎等同于不存在。

但此刻,他却阴差阳错地来到了这里,看着这城市破旧的街道和昏沉的夜幕,却又并不觉得完全陌生,他带着21世纪20年代的视角,能看到这座城市的发展,是如何在一朝一暮之间,完成了那缓慢的蜕变,在这岁月的河流中,有些东西留下了,留下的就有机会长久,有机会被铭记,而那些淘汰掉的,就是人类前进的代价,或是臃肿的枷锁。

可惜,高知冬此时并不会想那么多,他的车子还是停在了铁路边,车里的音乐还在开着,他记得上一次,音乐一停,他就回到了未来,他琢磨着,这应该就是自己遇到的规则,于是他开始研究这规则,为何是穿越到1996年呢?

他的目光落在电台的调频上,96.8,音量上的数字是16,难道和这个有关?他让音乐一直播放着,然后下车四处张望,穿过铁道有个报刊亭,他快步走过去,假装买报纸,翻看了当天的报纸,日期是1996年8月16日。他明白了,这个调频的数字,或许就是穿越的时间调节器。

他想验证一下自己的假设,快速跑回车里,准备按停音乐,但突然又怕这破车穿越不太稳定,回去后再也回不来了,便住了手,抱着不能白来一次的念头,还是要先去寻找赵凌峰。

可是去哪儿找呢?以他对赵凌峰的了解,能掌握的信息极少,只知道他1996年时还不住在现在的出租房里。还有就是,他曾经是钢铁厂的职工。高知冬想到这里,明朗了,下意识想驱车前往钢铁厂,扭动钥匙时才想起车子是坏的,便只得把车停在这路边,交警贴罚单就贴吧,反正也不用真交罚款。

他下了车,朝着钢铁厂的方向走去,小城市真好,去哪儿都不远,钢铁厂的大烟囱,在夜里仍旧冒着白气,它就是这座城市的标志。

高知冬来到钢铁厂门前,大门还是2021年那个大门,但是不区分机动车和人行道,也少了电动栏杆,只有两扇铁门,两个门垛子,上面插着红旗,那红旗都褪色了,在夜里也蔫了吧唧的。

他敲了敲门卫的窗子,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不耐烦地拉开小窗口,高知冬愣住了,这人看着眼熟,再细看,原来是年轻时的孔新旺,高知冬下意识地想打招呼,立马又意识到,这是1996年,只得老老实实地说:“师傅,我想和您打听个人。”

孔新旺打量了一下高知冬,看不出这人什么路子,就带着谨慎不卑不亢地问:“谁啊?”高知冬报出了赵凌峰的名字,孔新旺不冷不淡地说:“这厂子二十多万人,光说名字没法找,再说你找的又不是大领导。”

高知冬想了想,记得赵凌峰提过自己是干电焊的,就又把这情况说了出来。孔新旺一听,眼珠子一转,物以类聚,找一个电焊工,那眼前这人也没啥身份,便拿起了架势:“电焊工属于维修车间,这个维修车间也有好几百号人,我也不能挨个都记住啊。”

高知冬刚和老孔新旺打过交道,知道这个人什么德行,把手伸进口袋,掏出十块钱,递过去:“您买盒烟抽,麻烦您帮着打听打听。”

孔新旺接过钱看了一眼脸色立马变了,把钱又扔了出来:“这他妈是哪国钱?你当我这儿是坟头来烧纸啊?”

高知冬随即明白过来,手里的钱是新版的人民币,在这里还没流通,孔新旺把它当冥币了。可也没法解释,只能尴尬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拿错了。”孔新旺白了他一眼,“啪”地把窗户关上了。

高知冬浑身上下摸了一遍,没啥能用的东西了,身上就一点现金和一个手机,他把手机在手里转了两圈,突然有主意了。他又敲了敲保安室的窗户,孔新旺冷着脸打开窗户,就直勾勾地看着他,也不说话。

高知冬赔着笑,说:“师傅,我找赵凌峰真有急事,您就帮帮忙吧,我这次来得匆忙,没带什么东西,但我带了照相机来,要不我给您拍张照吧?”

孔新旺又上下打量了一下高知冬,目光里满是怀疑:“相机在哪儿呢?”高知冬亮出了手机,这东西孔新旺没见过,但能确定不是自己认识的相机,就又要关窗户,高知冬急忙拦住,打开手机的照相机,“咔嚓”给孔新旺拍了一张照片。

孔新旺听到“咔嚓”声,这倒是相机的声音,便有些好奇。高知冬把屏幕转给孔新旺看,孔新旺更是惊奇。高知冬解释这是国外的高科技,国内还没流通。孔新旺面对活生生的照片,没有理由不信服,人凭机贵,对高知冬的态度立马有了转变。他冲手掌吐了口唾沫,理了理头发,又正了正衣服:“你再给我拍一张,刚才那张没拍好。”

高知冬“咔嚓咔嚓”给孔新旺一连拍了十几张,孔新旺看了一遍,挑了一张满意的,嘱咐高知冬照片洗出来后给他送过来。高知冬答应下来后说:“那您现在能帮我打听一下赵凌峰了吗?”

孔新旺点着头说:“当然可以,只是今天不行,太晚了,车间都下班了。”这话语气诚恳还带着歉意,听着不是推诿。但孔新旺又怕高知冬觉得自己在推诿,便向他保证:“明天,你明天来,我保证给你打听到这个人。”

高知冬想了想,也没有其他的办法了,便和孔新旺约定好,明天再来找他。

告别孔新旺,高知冬心里有了盼头,便不急了,优哉游哉地往回走,闻着90年代也不算清爽的空气,把这浓重的夜景看了一遍,只见前面一处灯火明亮,有霓虹灯在闪烁,土low[2]土low的,他被这复古的情调吸引,走过去,抬头看,霓虹灯拼凑出几个字——“水晶宫歌舞厅”。

此时,一辆重型摩托车呼啸着开了过来,停在了歌舞厅门前,骑车人穿着牛仔裤和皮夹克下车,从身形能看出是个女的,她摘下头盔弄了弄被压扁的女式短发,高知冬又愣住了,这不是高美珍吗?他下意识地叫了一声:“妈!”

那女人本已经朝舞厅门口走去,听到这一声“妈”,回过头来。这下高知冬更确定了,这人就是年轻的高美珍。

高美珍回头好奇地看着高知冬,高知冬急忙追了上去,但是眼看就来到高美珍面前时,突然停住了,走不动了,周围的一切都静止了,霓虹灯也不闪烁了,高知冬和高美珍就隔着一米远的距离,高知冬都能看清高美珍那年轻的脸颊上,微蹙的眉头。

两人就那么僵住了,却又像是在这90年代的晚风里对望着,高知冬的车子还停在路边,电台里的歌播放到了另一首:“不要问我太阳有多高,我会告诉你我有多真,不要问我星星有几颗,我会告诉你很多,很多……”

但唱完这两句,音响就关掉了,歌声也终止了。

水晶宫歌舞厅门前的高美珍,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倏忽一下,消失了。她揉了揉眼睛,又晃了晃脑袋,觉得是自己眼花了,便纳着闷地转身走进了歌舞厅。

那霓虹灯又恢复了闪烁,吸引着所有夜归人。

注释:

[1]HR,全称Human Resources,此处指人力资源管理。

[2]low,低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