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8章 困兽
潜邸书房。
李明睿退出后,朱慈烺站在窗前良久。他知道李明睿担心什么,无非就是觉得南迁一事牵涉太广,粮草、军需、沿途州县接应,绝非东宫一纸调令就能决断。户部若不配合,太子纵有通天之能,也难以调度数十万人的南迁队伍。
朱慈烺心头冷笑,李明睿宦海沉浮多年,终究还是困于朝堂规制。他根本没有打算带那么多人南迁。
“南迁?”
朱慈烺手指无意识轻叩窗棂。
“百官随行、勋贵家眷、宫女太监。倘若真带上这些,怕是还没走出顺天府,便被闯贼追上了。”
“只要带上必要的军队,十日粮草,轻车从简。”
朱慈烺低头自语
“这才是活路。”
至于那些动辄“祖宗成法”“礼制纲常”的迂腐外臣...
朱慈烺嘴角微微扬起,露出一抹近乎残酷的笑意。
能跟上的,算他们命大!
朱慈烺目光从窗前移至书案上的密函上,那是倪元璐三日前送来的。这位昔日的老师,如今的户部尚书,在信中暗语提及通州仓的二十万石的粮草以调配一半至涿州。
倪元璐因崇祯八年“妾冒妻封”去职,崇祯十五年启复后担任过一年的东宫讲官,次年拜户部尚书,与朱慈烺有一段师徒情分。
李明睿不会明白,为什么朱慈烺自防疫以来户部拨银从不推诿克扣,那些盖着户部勘合的批文,每一张都浸透着倪元璐斟酌再三的墨迹。
朱慈烺指尖轻抚过密函上熟悉的字迹。这位昔日恩师,正和他一起用彼此的方式,为大明保留最后一丝生机。
“倪师啊...”
朱慈烺轻声呢喃,指尖在信纸上划过一道浅浅的痕迹。窗外阳光投入,将他的身影拉得修长而孤寂。
“去岁您教我《论语》时曾说君子喻于义。”
他嘴角泛起一丝苦涩。
“可如今这乱世,学生却不得不先求活路...若人已不全,何谈君子喻于义?”
“殿下?”
门外传来一个内侍小心翼翼的声音:
“该用午膳了。”
朱慈烺神色一凛,迅速将密函收入袖中。他收回思绪,这才开口道:
“传膳到书房吧。”
“对了,给吴先生也送一份去。”
门外内侍领命而去。
午膳后。
朱慈烺换上一身素色常服,腰间悬上一枚做工古朴的玉佩。吴有性已背着药箱在廊下恭候多时,见太子出来,连忙躬身行礼。
“吴先生不必多礼”
朱慈烺虚扶一把:
“姑母的病就托付先生了。”
二人出了潜邸,府前早已备好两顶轿子,吴有性待太子登上那顶饰有蟠龙纹的朱漆轿子后,吴有性方才小心翼翼的登上自己的青布小轿。
“起轿!”
随着东宫侍卫的一声吆喝,两顶轿子一前一后离开潜邸。朱慈烺掀开轿帘一角,望着街上稀疏的行人。几个衣衫褴褛的孩童正蹲在墙角,用树枝拨弄着什么。朱慈烺轻叹一声:
“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随后他又自嘲的笑了笑:
“自己又有何颜面感伤?到头来,自己也不过是个只顾逃命的孱主罢了。可若带他们随行...唉~”
朱慈烺放下轿帘,手指无意识的摩挲着腰间的玉佩,这玉佩是自己幼时乐安公主所赠,上面刻着‘仁德’二字,此刻却如烙铁般烫手。
潜邸距乐安公主府本就不远,不稍片刻,轿子便停了下来。
东宫侍卫立刻掀开轿帘,扶着朱慈烺下轿。朱慈烺抬眼看了看这座公主府,有些萧瑟,估计宗人府与工部由于崇祯对于西李旧事的态度,并未对这位公主尽心尽责。
自己与这位乐安姑母又有何异?自己作为储君看似处于权利中心,实则被崇祯剥离朝政。乐安公主贵为金枝玉叶,却因生母被贬谪边缘。
朱慈烺心中暗叹:
“所谓天家骨肉,也不过是这权利牢笼中的困兽罢了。”
恰在此时,宿卫在公主府门前的两个锦衣卫校尉朝他们走来,瞥见朱慈烺的轿子。他们虽然不认识朱慈烺,但是能用蟠龙装饰的轿子,必是皇家之人。两人对视一眼,连忙上前行礼,为首的校尉抱拳躬身道:
“不知哪位贵人驾到?”
朱慈烺身旁的东宫侍卫正要上前呵斥,却被朱慈烺抬手制止。他微微皱眉,按说崇祯旨意应该早就到了,可为何这两校尉却似不知?观二人神情也不似作伪。
看来崇祯这些年对于乐安公主的忽视,也让司礼监那群太监们,对于公主府的事情甚是敷衍。
朱慈烺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一块鎏金符牌:
“东宫差使,奉皇命携医者来看望乐安公主。”
校尉接过腰牌一看,顿时变了脸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将符牌举起,呈到朱慈烺面前。颤声道:
“卑职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太子殿下。”
另外一名校尉也急忙跟着跪下,额头抵着青石板,不敢抬头。朱慈烺注意到他们的甲胄已经有些陈旧,有些铁片甚至生了锈迹,看来他们也并不好过。
朱慈烺收回腰牌,语气平和道:
“起来吧,职守所在,何罪之有?速去府中通传,莫使公主久候。”
两名锦衣卫校尉闻言,额头重重的叩在青石板上。这才起身,跑向公主府内通传。
不大多时,公主府中门大开,府中侍女、宦官在一名二十八九岁身穿一品麒麟补服的年轻人和一名大约五旬老宫女的带领下来到府门前。
见到立足府门前的朱慈烺,二人立即带头拜倒:
“臣,驸马都尉巩永固。奴婢,公主府管事宫人。参见太子殿下。”
朱慈烺目光在巩永固身上停留一瞬,他虚抬右手:
“驸马请起,尔等也都起来吧。”
众人闻言这才起身。巩永固躬身道:
“不知太子驾到,未曾远迎,还请殿下恕罪。”
朱慈烺摆了摆手:
“无妨,不知姑母可好?本宫见你题本,得知姑母沉疴,亦是心急如焚。”
巩永固正要回答,那名管事嬷嬷却突然上前半步,低头恭敬道:
“回殿下,公主千岁近日体热难支,心悸气短,偶有咳血。府中医官说是湿温伏邪,公主药吃了不少,身子却不见好。”
朱慈烺眉头微蹙,这管事嬷嬷虽言辞恭敬,却隐隐有代主应答之意。他看了看巩永固,只见巩永固有些尴尬的站在一旁,朱慈烺心中了然。
明朝公主虽与驸马同住公主府,但是公主住后院,驸马居于前院。驸马若要见公主则要通过管事嬷嬷通传才可以,这种制度本意是维护皇室体面,可却成了嬷嬷们挟持公主要挟驸马索贿的手段。若驸马不从,有时几月甚至几年都见不到公主一次。
万历胞妹永宁公主的驸马因为无钱行贿,被管家嬷嬷遣人殴打致死。导致新婚一个月的永宁公主就此守了寡。
朱慈烺目光微冷,扫过那嬷嬷略显富态的面庞。淡淡道:
“嬷嬷倒是忠心,只是本宫问的是驸马。”
那嬷嬷脸色一僵,讪讪的后退半步。巩永固感激的看了朱慈烺一眼,连忙上前道:
“回殿下,却如嬷嬷所言,臣...臣...实在是忧心如焚。”
朱慈烺微微颌首,侧身示意吴有性上前:
“这位是吴先生,本宫总督防疫,多有倚仗,驸马恐也有耳闻,吴先生医术精湛,本宫特意带他来为姑母诊治。”
吴有性躬身行礼。巩永固眼中闪过一丝喜色,正要引路,那管事嬷嬷却又插话道:
“殿下容禀,公主乃千金之躯,岂是寻常男子可近?不若让吴先生将方子写下,由府中侍女...”
“放肆!”
朱慈烺突然厉喝道:
“本宫奉皇命特来给公主诊治,尔等刁奴。是要违逆上命吗?”
这一声呵斥如雷霆炸响,吓的那嬷嬷扑通跪地,连连叩首道: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朱慈烺冷哼一声,转向巩永固:
“驸马,带路吧。”
巩永固连忙躬身引路,穿过几重院落,朱慈烺发现公主府虽规模不小。但廊柱漆面斑驳,假山亭台也显破败。
行至内院门前,巩永固回头看了看跟在最后的管事嬷嬷。面露难色:
“殿下,此处...”
朱慈烺会意,对随行的侍卫道:
“尔等在此处等候。”
随后又对巩永固和吴有性道:
“驸马,你不必为难,你与姑母本是夫妻,何须避讳?吴先生乃医者仁心,更不须拘于俗礼。随本宫一同进去便是。”
巩永固眼中闪过一丝感激,连忙在前引路。内院寝殿门窗紧闭,药味浓郁,几名侍女见驸马为一个少年引路,心知少年身份不凡,慌忙跪伏行礼。
朱慈烺径直走向内室,一阵穿堂风掀起了雕花床前的帷幔,露出乐安公主苍白的侧脸。
看着乐安公主的病容,朱慈烺的手下意识的握住腰间那块佩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