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 臧庸之治學態度與學術精神
(一)臧庸之治學態度
1.篤學不倦,勤勉終身
臧庸視學問之事爲人生“不朽之業”,故而孜孜以求,篤學不輟。其於《與顧子明書》《與江叔雲處士書》《别鈕匪石序》《題江井叔讀書圖》等文中一再强調:“爲學之道有二端:一曰勤,二曰細心。”“而自古負聰明絶俗之姿,其所學或無聞於後者,亦多受不勤、不細心之病。”[133]認爲爲學:
“非研精極神,忘寢廢食,盡心力為之,則不能有成”,若“為之不勤,或一時發鋭進之心,未旬月已退;或方從事於此,忽念及於彼,遂輟此為彼。若是輾轉,虛靡歲月。
……竊以為吾之學也,猶人之飲食也。吾不可一日不飲食,吾不可一日不學;吾不可一日之中間一飲食,吾不可一日之中間一學。若徒飲食而不學,其不深負此飲食乎?”[134]
因此,臧庸致力漢學,發疑正讀,篤學不倦,勤勤終生。其師盧文弨言:“武進臧生在東,研求遺經,志甚鋭,力甚勤。”[135]如其“爲吳鑑菴通政使纂《中州文獻考》,踰月未出,每夜必至漏三四下,饑寒不恤,孜孜於此,殆天性然也。雖其事甚煩且重,將來能成與否皆不可必,而現在之勤篤,性命以之。”[136]與漢學通儒游處,“日以經史古義相研究,樂此不疲,兀坐成疾,不以為困”[137],及至病尰,宋翔鳳往問之,其在牀第猶編校未休,並出少時所校《月令》《樂記》二篇屬余審視。[138]勤勉如此,著實令人感嘆,而其中年早逝與其勤學太過亦不無關係。
2.精研細勘,嚴謹不苟
臧庸治學嚴謹,校勘古籍、考訂是非,唯恐因粗疏而致舛漏,貽誤後人,必自逐條細勘,從不倉猝草率。如其校録《毛詩注疏校纂》,“一字之審,或至數日。兩月以來,寢食屢廢,葢深懼心力有未盡也。”[139]編校《經籍籑詁》,“乃键户謝人事,暑夜汗流蚊積,猶校閲不置。書吏十數輩執筆候寫,雖極繁劇匆猝,不敢以草率了事,與同籑諸君往復辨難。”[140]所著“《詩考異》四卷,大旨如王伯厚,但逐條必自考輯,絶不依循王本。”[141]受總裁盧文弨囑纂修《常州府志甲科》,“移研經之功一月,力為此事,於舊《府志》、各《縣志》《省志》《登科録》《題名録》及宋、元《文集》外,復參閲全史而後定,中間考正數百十事。……因素性不肯草率一字,故為之不憚煩如此。”[142]《通俗文》世題河南服虔子慎造,北人悉以此爲是,臧庸考核之下,斷此非漢人之書。“稿始己酉仲夏,迄今十有一年,時有補正,卒無定本”[143],可見其治學之謹慎。趙懷玉稱“臧君在東,博聞彊記,説經專宗兩漢,一義未安,必求其是而後已”[144],當不爲虛言。
校《小學鉤沈》,雖同時編校《中州文献考》,又爲汪禮部編校《遺書》並著《行狀》,而於《鉤沈》事,則刻不敢忘。自言:
後汪禮部事竣,寫者或為他事,故邇日寢食不遑,謝絕人事,唯《鉤沈》之是務也。特此書每條不過數字,而所引有二三書以上者,即一書又有兩三偁以上者。取其相勘,勢必逐條、逐卷、字字讐對,庶可自信,以信於後。再以侍御原稿煩蕪,或本末倒置,有偁此卷而實在他卷者;有偁是書而錯在彼書者;更有通部細撿而卒未得者。……不苦心考得之,其敢輕刪乎?故此事本瑣碎煩重,加以素性不肯草率,遂似時日有稽,其實刻刻為此,未甞稍間。深悉其原委,别無簡便之法。且代人挍勘,往往曲意相就,較之自著尤難。……原稿二冊送覽,凡經勘覆,皆有點識及刪補字樣,紅黑筆隨意用之。……承委無不盡心,特終不敢苟簡從事、聊草塞責。[145]
考校如此严谨,王念孫讀後致書贊嘆其“考訂精詳,佩服之至”[146]。
3.虛心求教,敢申己見
臧庸認爲“學問之道,貴在虛己受益,亦貴獨斷不疑”[147],要求自己既要敢言不足,虛心求教,聞善而從,知錯即改,也要有學術自信,敢于申述己見。
臧庸的治學態度是謙虛的,他自稱“微末之人,學識譾陋”[148],屢言“心質魯鈍,不能通九九”[149],惟篤志漢學,“於學問一塗,粗涉津涯,或能黽勉萬一”[150],故而在與學界師長友朋交游的過程中,總是虛心請教。如與劉端臨之交,“初見於江寧,後往來鎮江,靡不摳衣請益。試質以心得,則為之擊節嘆賞。或有不合,必反覆引喻,明其義而後已。”[151]
臧庸治學十分重視學術道德,力求實事求是地評價自己與他人之短長,不掩己過,不掠人美。對於師友之精識卓見,臧庸不僅心悦誠服,且能聞善而從。如其《刻通俗文序》言:“憶昔年嘗手録一篇,就正於吾友錢君廣伯,廣伯校勘精致,糾繩切當。於身後鏞堂始及見之,今録定,多從之焉。”對於師友指出的自己論學中的失誤訛漏,亦能知錯即改,而不文過飾非。如其《上阮雲臺侍講書》言:“前承惠書指正,狀稿已改政,其上文正書有礙處,亦裁節過半。”《荅洪稚存太史書》言:“拙輯《論語鄭注》,承校勘數則,已如教改正。”
臧庸治學嚴謹不苟,對於自己精研細勘的考證成果充滿自信。如其《上阮芸臺侍講書》言:“鏞堂嘗撰《虞書正義釋》一篇,以補閣下所未逮,事事皆有確證。金壇段若膺明府見而嘆賞,謂與彼見印合。”《與段若膺明府論説文忕字寙字書》云:“鄙作《寙字考證》極詳博。如愚言不謬,試取閲之,載入大著《説文解字讀》,俾名簡末,幸甚。”《與孫淵如觀察論挍管子書》曰:“《管子》多三代遺文,然錯誤難讀,僅成絶學。懷祖先生所校,頗析窔奧,深中窽要,悦服之至。餘校亦多善者。……因取手校原書,句櫛字比。宋本之善者,既為一一補注,其似是而非者,兼訂正之。更有心得者……”
4.平心求是,不苟同異
臧庸認爲“學問之道,貴平心以求其是非,而無取乎苟焉好異”[152],“是以古人之書,言乎其所不得不言,辨乎其所不得不辨,將以明道而祛惑,非以炫長而矜能。故其義研之彌永,其言乆而益章。若病己之疎而務掩護之,嫉人之密而務攻擊之,附會舊師之言,馮藉近儒之説,以求伸其見,必欲人之出我下而後已,無論其言,不能傳之乆遠。”[153]因此,對於學術異見,臧庸主張拋開成見,依據經典例證進行學術對話,平心以求其真、其實、其是。如其《與汪漢郊書》云:
拙《記》四卷,都中舊作,所愜心者,在言韻一卷。王伯申學士、陳甫編修皆詒書争之,惟王懷祖先生頗以鄙説為然。然當世多未信斯説,而復嘵嘵好辨,以求申其是,君子不為也。抑語曰:“狂夫之言,聖人擇焉。”葢雖上智,必有所遺;下愚,亦有所得。聖人之經,非一二人之所能盡。試舉鄙説,私質之足下,足下平心而察之,固不可曲循庸之臆見,亦不必遽執前人之成説以相詰難。是否有當,幸告我,足以决之矣。
古經文韻深奥,讀者難以遽通其,思而適得,並承妙諦,豈容執前人之成見,而一概抹摋耶?是非所望於髙賢也。足下讀書能通大義,不拘拘株守一家之學,此庸所心焉竊慕者。知我有素諒,不斥為好辯也。
若己有創獲,或與學界持論不合,或對已有之論心有所疑,無論面對的是自己的摯友,還是名師大儒,臧庸都能直陳己見,多方引證與之反復討論。如臧庸嘗以所論《禮》《詩》韻例質之陳壽祺,陳氏殊不以爲然,移書與之辯,稱其所論《儀禮冠、昏辭命》字字有韻,“過於破碎煩亂,非古人意”,其以句末之韻與前文句首之字遙協,“三百篇從無此例,益非所安”。[154]臧庸雖認爲其“示之詳而辨之力”,同時認爲“古人論學,不肯為苟同之論。如其相合,則信之不疑”,因“尚有所疑”,故復致書質之:“閣下向善鄙《集》中論韻之文,此所言較前更宻,故再悉心獻疑,以呈審定。”[155]對陳氏所言“《三百篇》皆句首與句首韻,中、末與中、末協”,則認爲“此仍是以常法言之耳。若論其變,則法不能拘,亦非例之所能盡”[156],舉《匏有若葉》《鴟鸮》《卷阿》等篇復之,亦未能信。臧庸復致書王念孫,舉《皇矣》“無矢我陵”及《東門之枌》《關雎》等篇,以論《詩》辭字字有韻。[157]
又如《論語述而》:“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嘗無誨焉。”“束脩”之義向有二説,或以爲束身修飾,或謂贄見之修脯。《後漢書延篤傳》李賢《注》:“束修,謂束帶修飾。”鄭玄注《論語》曰:“謂年十五已上也。”臧庸據以破古説,謂李賢“束帶修飾”之言亦鄭玄之義,引《伏湛傳》李賢《注》“自行束修,謂年十五以上”爲證。洪亮吉謂“束脩”宜從《説文》本訓,以“修脯”爲義,與盧文弨書,以辨其非:“今臧君等據唐人單詞,而即欲破《三禮》《二傳》及先後鄭諸家之詁訓,又使圣人之言語字支離,可謂鋭于立異矣。”[158]盧氏亦韙洪氏之説,以其書示臧庸,臧庸則謂經傳“無男子用修脯爲贄事”,且孔子不當止論贄之重輕,“反覆鄭義,不能無疑”,復移書洪君再申其説,[159]並引起了一場關於“束脩”訓解的學術大討論。[160]
再如郝蘭皐曾致書臧庸,認爲“經典内凡加音者,必係異字;若同字,不須加音”,臧庸則認爲:
經典内加音有異字者,多同部及聲相近之字也。有同一字而其讀不同者,乃高下、疾徐之别,猶後世一字有四聲,而其義亦因之而異也。《顏氏家訓音辭篇》云:“鄭元[161]注《六經》,高誘注《吕覽》《淮南》,許慎造《説文》,劉熹製《釋名》,始有譬況假借以證音字。”而古語與今殊别,其間輕重、清濁猶未可曉,加以外言、内言、急言、徐言、讀若之類,益使人疑。又如《公羊傳》一“伐”字而有長言、短言二讀,《釋名》一“天”字而有舌腹、舌頭兩言,一“風”字而有橫口合脣言之、踧口開脣推氣言之之别,皆同字異讀之證也。……聲音之道,當於今人之異者會其同,又當於古人之同者求其異。[162]
並舉例以證,不可謂無見。
(二)臧庸之學術精神
臧庸之學術精神,一言以蔽之,曰“不拘門户,唯是是從”。臧庸治學雖尊崇漢學,但又不墨守漢學家法;既不迷信漢儒之説,也不诋棄宋儒之學;雖以考據爲職志,也不排拒義理;無論是對漢學或宋學,都抱以唯是是從的態度,不存軫畦之見,體現出一定的實事求是的科學精神。
1.尊崇漢學,不迷信漢儒
臧庸初涉學術之門,即存志“續其高祖將絶之學”[163],後拜入經學大師、江南考據學名家盧文弨門下,“遂通九經三史,尤明小學”[164],又於蘇州從主盟學術臺壇的錢大昕、王昶、段玉裁等漢學名家講論學術,强化了其以漢學爲圭臬的學術認同,畢生致力於經學考據,以詁訓、考訂、輯佚爲職志。前文已論,不僅代表臧庸考據學成就之《拜經日記》的體例與臧琳《經義雜記》和盧文弨《鍾山札記》《龍城劄記》相同,且其治學理念、考據原則與校勘方法也與其高祖臧琳及其師盧文弨一脈相承。可見臧庸治學深受其高祖臧琳及其師盧文弨的影響。在家學與師承的雙重熏染之下,在與經學名師的學術交往中,臧庸愈發堅定了尊崇漢學、篤志考據的學術宗旨和學術態度。
臧庸自言:
葢自束髮受書以來,亦沉溺於俗學而無以自振。讀《尚書後案》,初駭其博辨,心怦怦然有動,後反復推考,始識其精確,心焉愛之。知研究經學必以漢儒爲宗,漢儒之中,尤必折中於鄭氏。試操此以參考諸家之言,遇鄭氏與諸家異者,畢竟鄭氏勝之。[165]
又言:
鏞堂年十九,見光禄卿王鳳喈《尚書後案》,好之。退讀高祖玉林公《經義雜記》等書,始恍然有悟,知推考六籍,必以公為宗。遂盡棄俗學,而專習公學,九年於今矣。習之已乆,信之益篤。[166]
臧庸之所以“篤志讀經,力宗鄭氏學”[167],“尊信兩漢大儒説,如君師之命,弗敢違”[168],以致盡棄俗學,專習漢學、鄭學,並奉鄭玄為“先師”,立其神坐以祭祀,概有三因:一則“以三代下,漢最近古,其説皆有所受。故欲求聖人之言,舍此無所歸”[169];二則“由章句、讐挍、詁訓、聲音,以蘄通乎三代之文者,鄭康成氏之學也”[170],“先儒精通一經,足世立教者,後儒奉為先師。公生東漢末,集先秦、兩漢諸儒大成,偏[171]通《六經》傳記之文,一一為之箋注。其功在周公、孔子,非伏生、毛公輩一經可擬也”,“故奉為先師,供其神坐於家塾,以為師範”[172];三則既是對乾嘉考據風潮的因應,也是受其家學與師承的影響所致。當時學者對此亦深有體察,如秦瀛《拜經堂文集序》言:“在東承其家學,屏去俗好,不屑蹈常襲故以合於時,而獨與其弟禮堂潛心為漢儒之學。”吴士模《拜經堂文集序》亦言:“近世之學者,争言經學而好宗漢人,其所師承皆有依據。吾友臧君在東,其一也。”
臧庸雖然尊崇漢學,但並不迷信漢儒之説,即使是其極爲推崇的鄭玄,在一些具體問題上也會對其疏失與弊端提出批評。如鄭玄注《禮記大學》“致知在格物”曰:“格,來也。物,猶事也。其知於善深,則來善物;其知於惡深,則來惡物。言事緣人所好來也。”阮元釋爲:“物者,事也;格者,至也。事者,家國天下之事,即止於五倫之至善,明德、親民皆事也。”[173]臧庸考證後認爲:
鄭以“格”為“來”,本之《爾雅釋言》、揚子《方言》。考《爾雅》“來”“格”並詁為“至”,則“來”與“至”義通。然以為善惡緣人所好,已啟宋儒心性之説矣。此以“格物”為“至事”,即本經之“知止”,與“明德親民,止於至善”為一事。不特破後儒逃空之見,勝漢注“緣好”之言,直探聖人立言本,教人實踐之意矣。[174]
認爲鄭《注》緣辭生訓,有違本經,而阮元之説簡明又切近原意,更值尊從。對於拘泥漢學,墨守許、鄭者,臧庸也曾撰文進行批評:“泥古者往往墨守《説文》,以篆書、隸體爲漢、魏、唐、宋以來絶無之作,寓目驚人,通經學古者不免焉。”[175]又如臧庸所撰《月令雜説》中有駁鄭《注》一條,盧文弨舉之言於段玉裁,段氏不以其説爲然,臧庸復撰《與段若膺明府書》詳陳己見。
2.篤志考據,不排拒義理
一般認爲清代乾嘉考據學惟重考據,不言義理,實則不然。乾嘉考據學家也重視義理,但他們所講之義理不同於程、朱、陸、王之義理學,學界稱爲乾嘉“新義理學”[176],主要内容包括:力主達情遂欲,反對存理滅欲;力主理氣合一,反對理在氣先;注重實證、試驗、實測以及行爲效應和社會功用,摒棄“言心言氣言理”的形上性理之學。[177]他們在治經方面講究通經以致用,認爲《六經》之義理寓於訓詁之中,只有通訓詁才能明《六經》,《六經》明則義理自顯,不存在《六經》之外的義理,很少論及天道、性命。如戴震將學術分爲“義理”、“考核”與“文章”三類,認爲考據乃義理之源,義理必自考據出,講求由考據上求義理。
夫所謂理義,苟可以舍經而空憑胸臆,將人人鑿空得之,奚有於經學之云乎哉?惟空憑胸臆之卒無當於賢人圣人之理義,然後求之古經;求之古經而遺文垂絕、今古縣隔也,然後求之故訓。故訓明則古經明,古經明則賢人圣人之理義明,而我心之所同然者,乃因之而明。[178]
此亦大多數乾嘉考據學家之共同觀點。如錢大昕强調:“有文字而後有訓詁,有訓詁而後有義理。訓詁者,義理之所由出,非别有義理出乎訓詁之外者也。”[179]《四庫提要凡例》云:“説經主於明義理,然不得其文字訓詁,則義理自何而推。”王鳴盛云:“經以明道,而求道者不必空執義理以求之也,但當正文字,辨音讀,釋訓詁,通《傳》《注》,則義理自見,而道在其中矣。”[180]阮元亦云:“故訓不明則圣賢之語必誤;語尚誤,遑言其理乎。”[181]
臧庸作爲乾嘉考據學派的主力,與其他考據學家一樣,雖尊崇漢學,以考據爲職志,也重視通過訓詁進行義理的闡發。如其所撰《克己復禮解》,披檢《左傳》《論語》及馬、杜、范、劉諸説,歸納古書中“己”之原義,指出“克己”之“己”與“人”是對舉之文,“克己”義爲“約身”“修身”,而非宋儒所謂“克制私欲”。
《左氏》“克己復禮,仁也”,即《論語》“克己復禮為仁”。古志本有是語,孔子嘗稱之。《左氏》引以論楚子,《論語》引以答顏淵,注疏家各望文生義。《爾雅釋詁》“克,勝也”,又“勝,克也”,輾轉相訓。杜元凱本之。楚靈王誇功利,多嗜慾,不能修身自勝以歸於禮,故劉光伯《疏》有“嗜慾與禮義交戰”之説。此以釋《左氏》而非以釋《論語》也。馬季長以“克己”為“約身”者,能修己自勝、約儉其身,即下文“非禮勿動”四者,是。范武子訓“克”為“責”,責己失禮而復之,與下文“四勿”義亦通。馬氏“約身”之訓,即《論語》“以約失之者,鮮矣”之“約”,約身則非禮勿視、聽、言、動,故“克己復禮”連文。《左傳》《論語》、馬、杜、范、劉等説,義本互通,惟劉光伯“嗜慾”之言,意主楚靈王,而邢叔明襲之以釋《論語》,遂開《集注》訓“己”為“私欲”之端,與全部《論語》“人”“己”對舉之文,方員鑿枘之不合矣。[182]
又如其《題凌次仲教授挍禮圖》云:“戴東原氏著《原善》《孟子字義疏證》等,大聲疾呼,以言理義之學。庸魯鈍,不通其意,而于教授(指凌廷堪)之文,則攸然有當也。”推允戴震的義理之説,稱讚凌廷堪能繼承戴氏的義理之學,贊成其“以禮代理”的“復禮”主張。
3.辨正義理,不輕詆宋學
臧庸所主漢學考據派之義理雖不同於宋儒言心性之義理,但他卻能不拘泥於漢宋之界限,辯證客觀地對待宋儒義理之説,不盲目詆棄宋學。如秦瀛《拜經堂文集序》所言:
近世承學之士,多宗漢學,往往目未覩程朱之書,厭薄宋儒,指摘其瑕疵,以相毀謗。當亦漢儒之所不與也。在東之學,師餘姚盧紹弓先生,因主張許叔重、鄭康成諸儒。而其《與阮侍郎雲臺書》云“程朱於聖門躬行之學為近是”,其言於宋儒不為無見。
説明臧庸雖力宗漢學考據,但也肯定宋儒的立身之學,而且同當時宋學諸儒如姚鼐、翁方綱、張惠言、惲敬、莊述祖等人交往密切,對宋學的認識漸次深入,對當時學術界唯宗漢學、詆棄宋學的現象深致不滿與優慮:
文教日昌,諸先正提倡於前,後起之士精詣獨到者,間有其人。而浮薄之徒逞其臆説,輕詆前輩,入室操戈。更有剽竊、膚淺之流,亦肆口雌黄,嫚罵一切,甚至訶朱子爲不值幾文錢者。掩耳弗忍聞。此等風氣,開自近日,不知伊於胡底。二三十年前,講學者雖不及今日之盛,而澆薄之風亦不至是。殆盛極必衰,不可不為人心、世道憂也。[183]
臧庸對宋儒之學的態度是,贊同那些言之有據、説理樸實的義理之説,反對舍經而空談義理,尤其反對“棄《禮》而言理”。如其《題凌次仲教授校禮圖》曰:
姬公制《禮》,孔子定《禮》,自周初迄春秋末,《大學》《中庸》《論語》之微,孔子、七十子之大義,均不外此。經十七篇,古《禮》之僅存者。然舍是無以見姬、孔之心,立聖賢之極。後之儒者,棄《禮》而言理,遂潛入於二氏之室,而有違於姬、孔之教矣。
對宋儒“存天理滅人欲”之説更是駁斥有加。如《易彖》曰:“婦人貞吉,從一而終也;夫子制義,從婦凶也。”程頤《易傳》曰:“婦人以從爲正,以順爲德,當終守於從一,夫子則以制義者也,從婦人之道則爲凶也。”並在此基礎上進一步提出“餓死事極小,失節事極大”的觀點。此説後經南宋理學家朱熹推廣,逐漸被統治者和一些道學家所利用,成爲束縛婦女再嫁的工具。臧庸對此嚴加抨擊:
作禮教以教天下後世者,聖人。聖人之於人,原之以情,斷之以法,行之無弊而可乆。而非鰓鰓一節之末,遇變而潰決大敗焉者。……夫死,妻得適人也。若夫死,妻稚子幼,又無大功之親,而不許其適人,必母子交斃矣。……然無夫而有夫,藉以養廉恥之心,免飢寒之困,則猶合乎禮之變。後世庶民之家,改適者有之,士大夫之族以為恥而不行。究之年齒壯艾,衣食空乏,有反不如適人有夫之為愈矣。宋儒言“貧窮無託而再嫁,只是後世怕餓死之説。然餓死極小,失節極大。”不知《禮經》稱繼父,《檀弓》記公叔木、狄儀,皆有同母異父之昆弟,事非起於輓近。以餓死為極小,論亦過刻。……夫死,有嫁者即有娶者,而宋儒言“孀婦不可取。凡取,以配身。若取失節者配身,是己失節也。”……己賢,取再醮之婦何傷?己不賢,取守義之女奚益?正己之君子,而斤斤於此末矣?……故夫死不禁其適人,妻不賢而可出。出之,夫得復娶,妻亦可再嫁。[184]
臧庸此文以樸素人性論和聖人制禮之本意、《禮經》所記之事實,對宋儒“餓死事極小,失節事極大”之論進行批評。趨生避死是人與生俱來的本能與愿望,“若夫死,妻稚子幼,又無大功之親,而不許其適人,必母子交斃”,改嫁使“無夫而有夫,藉以養廉恥之心,免飢寒之困,則猶合乎禮之變”,且“《禮經》稱繼父,《檀弓》記公叔木、狄儀,皆有同母異父之昆弟”,“以餓死為極小,論亦過刻”,“故夫死不禁其適人,妻不賢而可出。出之,夫得復娶,妻亦可再嫁。”既動之以情,又曉之以理,更證之以經,足破程氏之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