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 刘孝威、阴铿《蜀道难》在源流演进中承先启后
郭茂倩《乐府诗集》收录“蜀道难”不仅有探讨,而且注重全面。他在《艺文类聚》收简文帝《蜀道难》曲二的基础上,收录其曲一:“建平督邮道,鱼复永安宫。若奏巴渝曲,时当君思中。”仍然是记写溯长江而上入蜀的渝巴蜀道,与刘孝威《蜀道难》记述大相径庭。他还订正了《艺文类聚》错混刘孝威二首《蜀道难》为一的纰漏,使后人得以看到这两首诗的全貌:
玉垒高无极,铜梁不可攀。双流逆巇(一作巘)道,九坂涩阳关。邓侯束马去,王生敛辔还。惧身充叱驭,奉玉若犹悭。(其一)
嵎山金碧有光辉,迁亭车马正轻肥,弥思王褒拥节去,复忆相如乘传归,君平子云寂不嗣,江汉英灵已信稀。(其二)[9]
刘孝威曾任晋安王萧纲(梁简文帝)法曹参军、主簿,及萧纲为太子,仕至太子中舍人、太子庶子,有集十卷,晚年即显诗名。南朝陈徐陵《玉台新咏》收有其诗《侍宴赋得龙沙宵月明》等7首[10],多为闺怨题材。上引刘孝威《蜀道难》其一,写蜀都西北和蜀都东南山势之艰险。玉垒在今都江堰市西北,《方舆胜览》言其“控制吐蕃”,“全蜀巨屏,即灌口之障蔽”。山势雄峻,下临岷江,仅一关可通,如川西之锁钥,控扼羌藏至松潘古道。刘孝威借玉垒之高写蜀都西北蜀道艰险难行。铜梁在蜀都东南,形如五屏,当阳光照射,石梁呈古铜色,故名。“铜梁不可攀”是说蜀东南山道之艰。李冰穿二江于成都,有内江、外江行舟(见《太平寰宇记》),水流险急。西邛崃山的九折阪即九坂,非比阳关道。《后汉书》云:“岩阻峻回曲,九折乃至山上。凝冰夏结,冬则剧寒。”[11]可知其艰险之程度。此诗前四句主要是从高山、急流、险道展示蜀道之难,后四句以历史人物故事展开。“邓侯束马去”写三国邓艾之事,具体路段为阴平古道,西连甘青古道。后续三句,怀想汉代与九折阪相关的王阳、王尊之历史故事。《汉书》载:“王阳为益州刺史,行部至邛崃九折阪,叹曰:‘奉先人遗体,奈何数乘此险?’后以病去。及尊为刺史,至其坂,问吏曰:‘此非王阳所畏道耶?’吏对曰:‘是。’尊叱其驭曰:‘驱之!王阳为孝子,王尊为忠臣。’”[12]用人物行事的对比陪衬反映蜀道之难,艺术表现极佳。第二首诗,首四句承前一诗,继续以历史人物故事反映蜀道之险难。汉代王褒金马碧鸡事,《汉书》有载,表现蜀都通云贵高原蜀道的艰险难行。司马相如通西南夷之事,《史记》载,相如“建节往使。副使王然于、壶充国、吕越人驰四乘之传(传车,驿站的交通工具),因巴蜀吏币物以赂西夷……司马长卿便略定西夷。”[13]他用经济手段笼络西南夷,才完成通途之命。最后两句以西汉名家严君平和他的学生扬雄为例,说明因蜀道之难,使他们难见后继者,已经影响到了历史文化的传承。
相比于简文帝两首《蜀道难》,刘孝威的诗在扣“难”而作方面,眼界更宽广、层次更丰富、意蕴更深厚,主题表现更全面,既有继承,也不乏超越。
然而,唐人吴兢论及刘孝威《蜀道难》两首诗“言铜梁、玉垒之阻”,《乐府诗集》题注是颇不以为然的。在郭茂倩看来“在蜀郡西南……非入蜀道,失之远矣”,显然是不能作为“蜀道难”的。但根据蜀中方志,早在三国时玉垒关就作为城防,只是相对简陋些,属松茂古道一段,铜梁、玉垒为重要的由西入蜀通道。郭茂倩之失,一在于他并未实地考察,二在于长期生活在中原地区,推想的成分很多。
值得注意的是,明杨慎编《全蜀艺文志》(上)收有刘孝威《蜀道难》一首。内容与《艺文类聚》、《乐府诗集》所收有较大差异,这个差异超过了此二书所收该诗的不同:
玉垒高无极,铜梁不可攀。双流逆巇道,九坂涩阳关。邓侯束马度,王生敛辔还。敛辔惧身尤,叱驭奉王猷。若悋千金重,谁为万里侯?戏马吞珠界,扬舲濯锦流。沈犀厌怪水,握镜表灵丘。禺山金碧有光辉,迁亭车马尚轻肥。弥想王褒拥节反,更忆相如乘传归。君平子云閴不嗣,江汉英灵信已衰。[14]
杨慎未说明所据何本,但校注者指出“邓侯束马度”之“束”,库本作“策”,本集云“一作策”。按作“束”是。“邓侯”指邓艾,《三国志·魏书·邓艾传》载邓艾伐蜀,“山高谷深……以毡自裹,推转而下”,是非策马之地。认定刘孝威所经历并赋写的《蜀道难》,显然在阴平道上。禺,《艺文类聚》、《成都文类》卷二作“嵎”。迁亭,当作“仙亭”,即升仙桥之亭,指司马相如题升仙桥事(见《华阳国志·蜀志》)。后句指王褒求金马碧鸡事(见《汉书·王褒传》)。信已衰,《艺文类聚》、《乐府诗集》卷四十都作“已信稀”。尤其“若悋千金重,谁为万里侯?戏马吞珠界,扬舲濯锦流。沈犀厌怪水,握镜表灵丘”,这些唐宋本未有的句子,值得推敲和考订。
《乐府诗集》收阴铿《蜀道难》:
王尊奉汉朝,灵关不惮遥。高岷长有雪,阴栈屡经烧。轮摧九折路,骑阻七星桥。蜀道难如此,功名讵可要。[15]
历代注家多认为该作重在抒发功名难求之意[16],也有人指出,该诗“以古人不畏蜀道之难的典故来写蜀道之难,写身临其境的感觉,进而慨叹求取功名的危险”[17],似显更为深入。一二句以汉朝王尊奉命入川戍守益州的典故,写路途多艰。“灵关”一作“零关”,在今四川芦山县西北,《阴铿诗校注》以为在芦山县东南五十里,误[18]。实应在今宝兴县东南,有灵关镇。《汉书·地理志》:“灵关道属越西郡”,自今四川大渡河南岸通向西昌平原,为武帝时期开通。设关处地形险要,《寰宇记》:“关四面峻险,一夫守之,可以御百。”“惮”字历代注家多作“惧怕”解,源出《说文》。近年有论者指出:“灵关不惮遥,《说文·心部》:‘惮,畏难也’。惮,由本义‘畏难、畏惧’引申出‘推辞’义,是符合此词义引申规律的。”[19]此解很贴诗意。该诗第二、三句写他在蜀道上的感受。高耸的岷山,从川北到陇南绵延川甘边境,其主峰雪宝顶,积雪终年不化,故谓长有雪。阴栈,别本多作“阴翳之栈道”解,《阴铿诗校注》可能对此觉得不好把握,仅解释了“栈”,并说:“此处之栈道指公元前三一六年秦伐蜀时在四川开辟的金牛道。因其险隘易阻,为兵家所争之地,故屡经烧毁。此二句言入川必经终年积雪之岷山和艰险易阻之栈道,可谓蜀道难之一大关键。”[20]“阴栈”指公元前216年邓艾伐蜀时在四川开辟的阁道[21],这个说法是切中肯綮的。邓艾伐蜀,走阴平道这已为人们所熟知,而阴平道,正是陇蜀古道之一段。五六两句,相对于前面自外入川之难而言,极写途中处处有险:九折路使车毁坏,七星桥阻挡坐骑。九折路,即今四川荥经县西邛崃山,山路险阻回曲,须九折乃得上,故名。七星桥,在四川成都西,相传为秦守李冰所造。汉光武帝谓吴汉曰:“安军宜在七星间”,即指此。最后两句,蜀道之难不仅体现在由外入内,还在于蜀中处处有险隘。阴铿的慨叹,规劝不可为邀取功名而冒险,同时也反衬出蜀地道路之艰险难行。
阴铿何时且因何入蜀,写就这首《蜀道难》,至今为学界悬案[22]。再从他《行经古墓》诗:“霏霏野雾合,昏昏陇日沉”的句子来看,他应该不止一次到达陇蜀。令人不解的是,从这首《蜀道难》看,他先到灵关,再过岷山,然后走阴平栈道,是出蜀达陇而非入蜀,感叹川北出外蜀道之难,那他这次的出行终点在哪里呢?按《阴铿诗校注》解释他走金牛道的话,那他所走路线就应该是走北上走青泥道、故道,出行的终点就在关中。这种情况,近年已有学者指出:“阴铿的《蜀道难》描述了灵官峡(今甘肃两当嘉陵江畔)的险峻、栈道的破败和行路的艰难”[23]。但源自何出,还需论证。无独有偶,近见新人教版必修高中语文(三)李白《蜀道难》课后巩固演练,阅读鉴赏阴铿《蜀道难》亦作注:灵官峡,剑阁附近灵官峡。也是没有注明,所据者何?如若沿着这个思路,那阴铿的《蜀道难》所关联的路线,就可推测为,由故道——陇蜀道——阴平道——翻岷山——入蜀。这实在是对以往历代注家解读阴铿《蜀道难》观念的一个颠覆,要使其成为定见,还须做很多探讨,但无疑对陇蜀道的研究是有文化意义和价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