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三章 微型小说名称论
第一节 微型小说名称的生发
微型小说,顾名思义就是篇幅短小的小说,一般来说是在2000 字左右。新时期以前,微型小说作为短篇小说中的一种特殊形式,未能获得人们的普遍关注。随着经济社会和多元文化的蓬勃发展,微型小说已成为当代文学特别是新世纪文学的一道亮丽风景,并随着最新修订的《鲁迅文学奖评奖条例》的纳入,而基本形成了与短篇小说、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并列的四大小说形式之一。但它的名称多样性,也成为微型小说发展过程中一个十分纠结的问题,如果不能对此予以高度重视并认真厘清,将很有可能影响这一独立文体的长远发展。
当然,微型小说在发展过程中拥有的众多别称,其实有着十分复杂的历史关系:1920年《民生月刊》第3 期刊发《夫妻谐好》时首次标注为“微型小说”,1921年的《半月》(《紫罗兰》)设有“微型小说选”“妇女俱乐部”等栏目发表“微型小说”,使“微型小说”的文体和名称正式登上文学大舞台。1930年3月,中国左翼作家联盟(简称“左联”)成立前后,“文艺大众化”“文艺政治化”如火如荼地进行,“大众文艺小品”开始登上历史舞台。之后又出现了受到“左联”推崇的“墙头小说”,并在多年以后成为抗战微型小说的主要别称。50年代的“大跃进”时期,微型小说被广泛倡导、宣传和实践,成为工农兵创作热潮的重要组成部分,“微型小说”成为这一文体的最基本名称。80年代以后,随着多元文化特别是大众文化的兴起,微型小说的名称多样性更加明显,并形成了“微型小说”“微篇小说”“手机小说”“微小说”等几十种名称,顿觉“乱花渐欲迷人眼”——但“微型小说”之名始终贯穿其中,成为近百年微型小说文体的主要名称。
鲁迅作为中国现代文学之父,为文体形式的多样繁荣做出过重要贡献,“单其《野草》就如他的杂文一样,存在诸多文体杂陈的现象,如《过客》之为戏剧、《我的失恋》之为诗、《风筝》之近乎微型小说”[47]。其实,鲁迅发表于1919年12月1日《晨报·周年纪念增刊》的《一件小事》是一篇典型的微型小说。鲁迅不仅自己创作过这种篇幅短小的小说,而且在创作后期把外国一些微型小说引入国内,不过他引用时常称之为“小品”,如“契诃夫的这一类小说,我已经介绍过三篇,这种轻松的小品恐怕在中国早有译本的”[48]。《民国日报》则在1920年1月20日的副刊《觉悟》,发表了署名建雷的368 字微型小说《伊》,只是当时还未标注“微型小说”之名罢了。
1920年《民生月刊》第3期发表《夫妻谐好》时标注了“微型小说”名称——这是我们能够发现的最早冠名“微型小说”的文学史料,打破了目前国内学界普遍认为“微型小说”名称是1958年老舍倡导微型小说文体后才出现的观点——微型小说这种文体和“微型小说”这一名称开始活跃于文学舞台。而对现代微型小说进行大力推动的则是作家、编辑周瘦鹃。正是在他的推介下,才有了今天蓬勃发展的微型小说。1921年9月,周瘦鹃在编辑《半月》杂志期间,设置“微型小说选”“妇女俱乐部”栏目,并在这些栏目中发表了一系列“微型小说”。《半月》中的部分微型小说被上海大东书局于1924年3月出版成选集《紫罗兰庵小丛书·微型小说选》,内有周瘦鹃自己的一篇微型小说《等》。
周瘦鹃在1925年的《紫罗兰》“少少许集”栏目上,还翻译发表了俄国柴霍甫氏(今译“契诃夫”)的21篇微型小说,并翻译了其他国家的一些微型小说作品,“范围从欧美国家扩展到印度、日本等东南亚国家,微型小说作品大幅度出现”[49]。在周瘦鹃主持《红杂志》周刊期间,[50]也在第12期、第13 期连续刊登了朱子佳的《叠字微型小说》和《微型小说》。其实,周瘦鹃主持1921年的《申报·自由谈》期间,也开辟了一个“小说特刊”“由于特刊的篇幅有限,只能发表500—1000 字的微型小说”[51]。例如1922年4月16日的《自由谈》副刊上,就发表了朱子佳的《家庭微型小说》。1933年1月10日的《申报》又增辟了副刊《春秋》(1937年停刊),主持人周瘦鹃又设立了“微型小说”“小园艺”等专栏,10 天左右刊载一期“微型小说”。
1929年11月10日创刊、1945年8月7日停刊的《社会日报》,在1931年7月2日设立了一个“微型小说”专栏,专门发表百字左右的小说。除此外,该报还设立了一个“集锦小说”的栏目,每天刊出文章不超过1000字,虽说属于长篇连载的形式,但由于作者各不相同,每一小篇其实可算作微型小说,“每篇由十位作者执笔,每人限写一段,约千字左右,稿尾点出续稿者名字,即由被点名的人接写下去。被点者的名字必须分列在稿尾两句中,而且还须上一字缀在上句之末,下一字放在下句之首”[52]。例如,剑侯在《病榻的悲哀》的结尾是如下两句:“却见小兰依然昏迷不‘苏’,‘凤’眼紧闭着。”就是剑侯在文章中指名苏凤来续写。这种小说是一种“点将小说”,当时很受读者欢迎。
1930年3月,中国左翼作家联盟在上海成立,设立了“文艺大众化研究会”,提倡文艺大众化、倡导艺术的政治工具性。而在此之前的《大众文艺》杂志已经开始倡导文艺通俗化工作,并创设了“大众文艺小品”这一微型小说别称。1929年11月1日,陶晶孙接替郁达夫编辑《大众文艺》杂志,开辟了“大众文艺小品”的专栏,希望“用大众能懂的文字,用大众能理解的浅近的表现”[53],在之后的6期杂志里,专门刊登“每篇字数不得超过二千五百字”的小说。《大众文艺》杂志成立于1929年9月20日,是名重一时的现代书局“四大左翼杂志”之一。“大众文艺小品”是“学习日本无产阶级大众文学的方法,有明显模仿、试验痕迹”[54],但随着《大众文艺》栏目的撤换和1930年6月杂志被国民党当局查禁,“大众文艺小品”名称逐渐消失。
中国出现“墙头小说”或者“壁小说”的名称大约是在1930年,据说它是从苏联传入日本,再由日本传入中国。当时苏联称其为“Wall Paper”(墙头文学)或“Factory News”(工厂新闻),日本则称之为“壁小说”,“1930年日本左翼文艺杂志《战旗》,曾向工厂、农村、团体中的进步作家号召写这种文学,把他们所在的地方、所处的环境中发生的事迅速地写成这种作品,贴在附近”[55]。由于革命战争形势的发展和广泛发动群众的需要,“墙头小说”很快被“左联”列为与报告文学并列的文艺宣传形式。在“左联”的《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新任务》中,有这样的号召:“现在我们必须研究并且批判地采用中国本有的大众文学、西欧的报告文学、宣传艺术、壁小说、大众朗诵诗等等体裁。”[56]之后的很多报刊,如《北斗》《文艺新闻》《文学月报》《文学杂志》《文学青年》《海星》《文艺工作者》《世界日报》《觉今日报》《今日报》等也广泛倡导、发表“墙头小说”。
抗日战争爆发以后,“短小泼辣,用艺术手腕来反映当时发生的社会事件,以服务于政治任务的墙头小说,是富于战斗性的一种文体”[57]。吴泰昌在《最初的〈救亡日报〉》中也提到,“为适应战斗形势的需要,编者有意提倡多样的文艺形式和短小通俗的风格,如墙头小说、街头剧、大鼓、歌曲、木刻等等。‘墙头小说’专栏颇新奇,每篇一般不超过一千字。撰稿人有艾芜、周钢鸣、林林、白兮、于友、武桂芳、王子英等。一个月,发了十篇”[58]。王梦野在《中国的反帝文学与国防文学》中提到,“但真正广泛的抗日反帝的大众文学,是出现于全国各地街道、学校、工厂、兵营、农村中的壁报与墙头小说”[59]。
《晋察冀日报》于1938年10月26日设立文艺副刊《海燕》后,“为边区文艺工作者发表文艺作品、交流创作经验提供了园地,促进了边区刚刚兴起的街头诗、墙头小说、街头剧三大文艺创作运动的进一步展开”[60]。在1940年11月7日举办的晋察冀边区首届艺术节上,“既有专业剧团演出,又有群众剧团、群众歌咏团演出,既有专业文艺工作者的诗歌、墙报、街头诗、墙头小说……充分显示了边区‘文艺大众化’的正确方向”[61]。作为主要的抗日文化倡导者和组织者的《新华日报》(华北版),在1941年6月29日发表了金振的《提倡墙头小说》一文,号召“文艺作者的笔组织起来呵,开展墙头小说运动!”1942年5月,毛泽东在延安整风运动期间发表了《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正式提出“我们是主张社会主义的现实主义的”。“《讲话》之后,抗日民主根据地就逐步形成了以为人民服务为宗旨,以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为基本创作原则的文学运动,现实主义进入一个新的阶段。”[62]短小精悍的微型小说也成为贯彻这一文艺精神的最主要小说形式之一。
抗日战争时期除了“墙头小说”曾作为微型小说的别称以外,其他一些名称也曾大量出现过。师陀在《〈石匠〉后记》里提到,“现在掌握小说或墙头小说盛行,老实说我也搞不清楚散文和小说的严格区别,便让他们都挤进去完事”[63]。师陀在这里将微型小说称为“掌握小说”,这个“掌握小说”的名称其实非常形象,意为巴掌大的篇幅,一手可以掌握。夏衍在主持《救亡日报》时期,“开辟了‘街头小说’‘街头剧’‘墙头诗’等专刊,艾芜的颂扬抗日英雄的《八百勇士》就刊登在‘街头小说’上。《华商报》的副刊《灯塔》《热风》《茶亭》都是如此”[64]。这里所说的“街头小说”,亦系微型小说的别称之一。
抗日战争初期的国统区作家,对微型小说的艺术形式也作了探索,黄俊英指出,“‘墙头小说’‘大众小说’‘讲演小说’等等形式争露头角……《新蜀报》《战地》《抗到底》《文艺阵地》甚至《译报》等刊物,更是慷慨地为他们提供驰骋才华的天地”[65]。1943—1945年的《文友》发表过朝芳的“二分钟小说”《邂逅》,“二分钟小说”其实也是微型小说的一种名称。伪满时期的《麒麟》,是一本标榜“安慰民众”“涵养国民情操”的大众通俗杂志。在1943年的《麒麟》3 卷8月号中,有一篇名为《司马迁》(爵青)的文章,全文398个字,在其目录页上则标注为“400字小说”的字样,颇似现在某些晚报、都市报的微型小说栏目标注为“千字文”一样。由此可见,“400字小说”也是“微型小说”的别称。
1958年3月,老舍在《新港》发表了《多写微型小说》的评论文章,并在该杂志的6月号发表了微型小说作品《电话》。巴金积极响应,在1958年7月9日的《人民日报》发表了“微型小说”《小妹编歌》。茅盾、徐明也接着在1959年第2期的《人民文学》和1959年5月26日的《人民日报》予以积极回应,分别发表了《短篇小说的丰收和创作上的几个问题》(其中第一部分为6000字左右的《一鸣惊人的微型小说》)和《谈微型小说》。
很快,作为短篇小说中特别形式的微型小说,由于受到文化尤其是政治的特别青睐和诸多作家、评论家的亲身实践与广泛倡导,凭借其具有敏锐迅捷地反映社会生活的特殊功能,被广大工农兵群众学习、模仿和创作,一大批遵守当时文艺政策、创作规范并反映“农业合作化”“大跃进”“人民公社”的作品,成为微型小说发展史上的第三次高潮。[66]1962年《新港》杂志还转译了苏联阿·托尔斯泰的《什么是微型小说》(原载1955年2月19日《文学报》),暗示着微型小说正成为一种主要的小说形式。而“微型小说”名称也随着老舍、茅盾等作家、评论家的广泛宣传,以及《人民日报》《新港》《朝霞》等报刊在此期间的不断倡导,而成为“十七年”时期和“文革”时期基本固定的小小说的名称。
但“大跃进”时期的微型小说也还有着其他的名称。我们仅通过《萌芽》《北方》的“墙头文艺”和“墙头小说”两个栏目即可确认。当时的《萌芽》杂志“墙头文艺”栏目,主要刊登墙头小说及其他墙头诗、革命斗争小故事等短小文艺作品。《萌芽》自1958年3月26日开设该栏目以来,就在“开栏的话”中写道:“继承历次革命斗争时期中老解放区的普及文艺传统,以通俗的文艺形式,迅速反映当前各项政治运动,工厂、农村、部队里各种新人新事新气象。”《萌芽》的“墙头文艺”栏目总共办了15期,直到1959年5月6日第10 期后“墙头文艺”栏目才被撤销。《北方》杂志开设“墙头小说”栏目时也指出:“扫盲后,工农群众不只要听曲艺,还要看小说。但是时间并不多,他们愿意看一会能读完的小东西。”[67]当然,1958年的《北方》杂志在使用“墙头小说”的名称时,也有“‘千字小说’‘一分钟小说’等称谓”[68]。
新时期以后,微型小说的别称据调查就有40余种之多,其中“小小说”“微型小说”和“微篇小说”三种名称的知名度最高。认同“微型小说”的主要有中国作家协会和《人民日报》《人民文学》《光明日报》《文艺报》等一些大报大刊。2009年的3月26日《人民日报》、6月9日的《文艺报》、6月15日的《人民日报·海外版》和6月30日的《光明日报》分别以《微型小说:当代文学的一道风景》《微型小说做出大文章》《微型小说连接大世界,“微型小说节”在郑州举行》和《文坛飞出“金麻雀”——微型小说现象透视》4 篇文章宣传“微型小说”,因此2009年被誉为“微型小说文体跨越年”。郑州《百花园》《小小说选刊》两本杂志和小小说作家网(www.xiaoxiaoshuo.com)更是长期以来使用“小小说”名称,通过各种方式倡导和规范这一文体。认同“微型小说”名称的主要以微型小说发展较晚的新加坡、马来西亚等国家为主。1992年成立的中国微型小说学会、历年“世界华文微型小说研讨会”和《微型小说选刊》杂志也都在使用、倡导“微型小说”这一名称。认同“微篇小说”主要立足于“小说”的以“篇”定论,如“长篇”、“中篇”和“短篇”。
微型小说文体的名称数量为什么会如此繁杂,乃在于缺少权威性机构进行明确统一,而且与平时作家、编辑、评论家、出版者的习惯运用有关。但其名称的统一性必须得到有效解决,因为这牵涉微型小说这一文体的长远发展。从目前来看,以20世纪20年代《民生月刊》《半月》《红杂志》等倡导“微型小说”和1958年《人民日报》、1959年《人民文学》称呼“微型小说”到2010年鲁迅文学奖将“微型小说”纳入评奖范畴,可以将“微型小说”作为这种文体的唯一名称。新时期以后,从1982年《百花园》杂志刊发“小小说专号”,1985年《小小说选刊》创刊开始,“小小说”名称也在文体发展中被广泛提及。2002年,中国作家协会、《文艺报》《百花园》《小小说选刊》联合举办“当代小小说20年庆典暨理论研讨会”。2003年,《小小说选刊》《百花园》和郑州小小说学会联合设立“小小说金麻雀奖”,[69]弥补了文学作品在全国奖项中小小说品种的空白。2005年,在中国小说学会主办的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中,王蒙、聂鑫森、秦俑等作家的15 篇微型小说榜上有名。2006年,中国作家协会第七次代表大会工作报告,充分认可“短小精悍的微型小说创作,受到越来越多的读者关注和喜爱”。2009年,三大报刊(《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广泛宣传微型小说;2010年,微型小说与网络文学、旧体诗词同被纳入鲁迅文学奖评奖范畴,“微型小说”这一名称不仅在历史沿革上具有一致性,而且在大众读者的接受层面上具有普及性。
小说这门艺术的发展,其篇幅最初都是很短小的,而后才有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即使“短篇小说”名称的出现也不过百余年。学者黄子平在论及“短篇小说”的发展时就指出,“无论中外,‘短篇小说’(带连字符号的short-story)都是由‘短篇故事’(不带连字符号的short story)发展而来的。后者历史悠久,可以上溯到各民族最初的传说以及后来的民间故事,《一千零一夜》、薄伽丘、乔叟、传奇、评话等。前者在欧美只有一百五十年的历史,以霍桑、爱伦·坡、果戈里的作品(十九世纪四十年代)为滥觞,在中国则始于鲁迅的《怀旧》(1911年)”[70]。鲁迅在论及短篇小说时就曾经谈到,“在巍峨灿烂的巨大纪念碑底的文学之旁,短篇小说也依然有着存在的充足的权利”。他说:“不但巨细高低,相依为命,也譬如身入大伽蓝中,但见全体非常宏丽,炫人眼睛,令观者心神飞越,而细看一雕栏一画础,虽然细小,所得却更为分明,再以此推及全体,感受遂愈加切实,因此那些终于为人所注重了。”这段话其实也正适合于微型小说文体及名称生发。苏联阿·托尔斯泰也曾经说过:“微型小说——这是最棘手的一种艺术形式……你们应该像写十四行诗的诗人那样,写得洗练。但是洗练应该求之于素材的集中,要选择那些最最必要的东西。微型小说的结构应该做到有起伏,有转折。应该使作品成为一个完整的东西。微型小说——这是训练作家最好的学校。”[71]因此,无论微型小说别称有多少,其内核或者说本质上都是相同的,即微型小说应当是篇幅短小、情节单一、结构完整、立意新颖、语言简练、以小见大的有别于长中短篇的小说种类。微型小说,前景必然广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