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饶宗颐诗词艺术魅力之审美解读
赵松元 林钰 陈洁雯
韩文公《进学解》尝以“吐辞为经,举足为法,绝类离伦,优入圣域”称誉孟子和荀子两位儒学大师。集学术大师与艺术大师于一身的选堂饶宗颐先生,其人生境界与其学术境界、艺术境界则堪称当代“优入圣域”的超卓之士。笔者尝著文从自在、独立、充盈、坚毅的角度专论选堂饶公的生命精神[19],但随着对饶公的人生、学术与文学创作了解的渐趋深入,感觉到原来的观点还不够全面,对饶公的生命精神的把握,在坚毅独立、充盈自在外,还必须加上清逸澄明四字。饶公曾将其所有韵文作品编为《清晖集》,“清晖”两字取自大榭《石壁精舍诗》“昏旦变气候,山水含清晖,清晖能娱人”句,它深为饶公赏爱[20]。就文艺而言,饶公诗书画兼通而皆臻于极致。观其画,品其书,吟其诗,我们都能有灵气氤氲,清气满纸之感。有理由认为,“清”,体现着选堂饶公清空澄明的人生境界与审美理想,映现着他丰盈的文化心灵与其诗词书画的独特气韵。本文拟对选堂诗词之“清”进行审美阐释,以求教于大方之家。
一 饶宗颐“清气”之养成原因
在中国文化语境中,“清”,常用以形容富有超越性的纯洁高雅的精神品性。《说文解字》释“清”曰:“清,朖也。澄水之貌。”段玉裁注云:“朖者,明也。澄而后明,故云澄水之貌。引申之凡洁曰清;凡人洁之亦曰清。”[21]正因为“清”字蕴含的是澄明纯洁之美,是以中国古人常以“清”表述和赞誉一种超凡绝俗,远离世尘的气质。胡应麟《诗薮》外编卷四就以文学语言阐释了“清”的精神意蕴:“清者,超凡绝俗之谓。绝涧孤峰,长松怪石,竹篱茅舍,老鹤疏梅,一种清气,固自迥绝尘嚣。”[22]中华民族是一个崇尚“清”的民族,有着绵延久远的“尚清”的精神文化传统。《孟子·离娄》载有《孺子歌》:“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这一古老的民谣艺术地传达出春秋战国时期中国文化对“清”的崇尚。这一“尚清”传统应该始源于老庄清静无为的哲学思想,老子曰:“天得一以清”(《老子·第三十九章》)、 “清静为天下正” (《老子·第四十五章》),把“清”提到由“道”产生的高度。而到了汉末魏晋时期,“清”开始进入美学范畴[23],不仅发展为一种艺术创作和欣赏的追求原则,而且不自觉作为一种重要生活方式,对中国古代社会生活与文学艺术发生了广泛而深刻的影响。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李白《江夏赠韦太守良宰》),中国古代诗人特别推崇清新自然之美,他们在优美的诗章里也充分表现了清雅脱俗的生活情趣,屈原“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离骚》)何等清高芳洁!陶潜“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饮酒》其五)天人合一,何等清远;李白“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梦游天姥吟留别》),何等清傲!王冕则以“冰雪林中着此身,不与桃李混芳尘。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白梅》)和“不要人夸颜色好,只留清气满乾坤”(《墨梅》)的诗句写出决不媚俗的清刚之气……无不体现着对“清”之风格品性与境界的自觉追求[24]。应该说,当代学者蒋寅将“清”视为中国诗学的核心范畴[25],是很有眼力的。
我们认为,中国诗人的“尚清”意识,特别集中地表现在以李白与苏轼为代表的古代诗人对“清风明月”境界的追求上。这种境界是以李白和苏轼为代表的中国诗人为中国文化,为中华民族创造的一个对抗污浊、舒展精神的诗性空间,一种超越世俗、澄净美好的诗意境界。李白《襄阳歌》云:“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玉山自倒非人推。”诗人在“不用一钱买”的“清风朗月”之间自在地沉醉,以天地自然为伴,表达了对功名富贵的蔑视,显出一派清傲。苏轼《前赤壁赋》承太白诗心而来,写出一段千古妙文:“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尽,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这可以说是对“清风明月”境界的经典描述,只有心灵清高雅洁、明净澄澈之人,才能真正达此“清”境,写此妙文!
有了这一番对中国“尚清”文化的简要考察,再结合饶公的人品艺品诗品,我们可以做出一个基本的判断:饶公清气之养成,首先就是对传统“尚清”文化的绍继和发扬。选堂教授诗文编校委员会说选堂“始自髫龄,已娴熟韵语,各体皆所致力,义法尤为精深。非警策无以振奇,非匠心何以定势。尝谓一切之学必以文学植基,否则难以致弘”[26]。选堂自幼即浸淫古典文学,其所得者,实际上不仅是“义法”,更有高雅清逸的精神气韵。饶公出身于书香门第,家中天啸楼藏书近十万卷,这一得天独厚的读书条件加上父亲饶锷的家学影响奠定了饶公的学问基础。饶公说自己从小就“书读得很杂。道家的书、医书都看,也涉猎了不少佛书。我非常向往一个清净的世界”[27]。读书变化气质。充满书香气息的家庭环境使饶公得以享受高度艺术化的生存状态,大量读书丰富了饶公的精神世界,古书典籍中“清高雅正”思想的长期熏陶,更奠定了饶公追求清高人格和卓然独立的精神气质的基础。饶公十四岁时,为自家莼园撰书了一副对联就呈现出了清逸脱俗、古朴高雅的情趣:“山不在高,洞宜深,石宜怪;园须脱俗,树欲古,竹欲疏。”从中可看出饶公少年时便有了一种对清高脱俗的人生境界的向往。这种少年时期就已形成的“清净”的向往,对饶公的性情、学术和文学艺术影响至巨。
饶公《选堂晚兴》诗曰:“隐几万卷书,亦足藏天下。”有中国传统“尚清”文化血脉的滋养,又有家学条件与特出禀赋,再“广之以学”,饱读经典,刻苦钻研,在学游四方的阅历中亦增加了许多不凡的思想见识,饶公的学问越来越广博,越来越精深,儒释道与文史哲艺皆融会贯通,是以饶公对人生、社会、历史、宇宙有了更为深刻的感悟。于是他心胸开阔、思想通达,情怀畅适洒落、磊然澄明,这种内在的生命境界、精神气度,是他“清气”养成的深厚底蕴。
概言之,饶公之为人治学与文艺创作正是秉承和弘扬了中国文化与中国文学的“尚清”意识,一个“清”字,堪称其人格境界与诗学世界中的“天心之月”,辉映万川。诗品出于人品,艺品亦于人品,学品也出于人品。从饶公生命精神的角度,我们不但能够明白为什么饶宗颐的诗词书画中总洋溢着一股独一无二的清逸之气,为什么他在学术研究中总是能戛戛独造而进入崭新夐绝的境界,而且可以领悟到,正是博古通今的深厚学养的滋润,结合着对生命意义和人生境界的深度探究,锤炼出了饶宗颐这种澄澈清纯的人格气韵。
二 清气横溢:饶宗颐诗词的审美特质
古人论诗极推重清气。元刘将孙《彭宏济诗序》中云:“天地间清气,为六月风,为腊前雪,于植物为梅,于人为仙,于千载为文章,于文章为诗。冰霜非不高洁,然刻厉不足玩;花柳岂不明媚,而终近妇儿。兹清气者,若不必有,而必不可无。”他认为清气于诗是不可缺少的,诗中若无清气便不足观。此清气如花中之梅,人中之仙,绝无尘俗之气,其品格极高[28]。
《文心雕龙·体性第二十七》云:“若夫八体屡迁,功以学成,才力居中,肇自血气;气以实志,志以定言,吐纳英华,莫非情性。”[29]性情乃人之秉性、气质和思想感情。在诗词创作中,才力自然重要,同时还必须是创作主体在一定的意志和情感触发下,方能将主观的个性风格转化为作品风格。诗词的风格气韵,从一定程度上讲是由诗人的性情决定的,故而诗中之“清气”,必定来自诗人心灵之“清气”。“清”作为饶公的一种心性修养,就决定性地使其笔端飘逸着屡屡清气。
选堂饶公很讲究“养气”,他曾说道,“学问与写字作画一样,都很讲究一个 ‘气’字。因为气不贯,就好像一个人没有生命。写字、做学问,实际上是把一个人的生命都摆在里面,有 ‘气’、有生命,才会源源不绝。而 ‘气贯’就能神 ‘定’,不受外界的干扰”[30]。这种对“气”的重视,与其对“清”的偏爱,成为饶公一种独具特色的审美追求。他在《固庵词》小引说:“语爱清空,意出言表,怀新道炯,用慰征魂。”[31]“语爱清空”四字,充分表露出选堂创作的艺术自觉。例如,“流云天际分仍合,如诵清空白石词。” [《雨中路薏丝(路易士)湖三首之二》]“胸中山水清,异途可同归。”(《借园田居和陶五首其三》)“何人解道清空意,漫剪孤云取次看”(《燃林房与水原琴窗论词》),等等。都是以清空、清远之境表现其内心空灵虚静、澄明清朗的真我状态。正是因为饶公心中时时充盈着一股清气,充乎其中而溢乎其貌,动乎其言而见乎其文,所以其卓立不凡的精神气度和品性,自然而然地化作一脉“清气”贯通于他的诗词作品中,形成以“清”为显著特点的气格。
我们可以从饶公十六岁时所作的《咏优昙花诗》中,看出他性情里那份天生的清逸之气:
异域有奇卉,植兹园池旁。夜来孤月明,吐蕊白如霜。香气生寒水,素影含虚光。如何一夕凋,殂谢亦可伤。岂伊冰玉姿,无意狎群芳。遂尔离尘垢,冥然返太苍。
太苍安可穷,天道邈无极。衰荣理则常,幻化终难测。千载未足修,转瞬讵为逼。达人解其会,保此恒安息。浊醪且自陶,聊以永兹夕。
这两首五古,字里行间脉脉流动着一缕缕清逸之气,让人读罢神清气爽,为之惊叹。应该说,这一脉清气,自此以后,便一直氤氲在饶公的诗词创作之中。一个最为直接的证明就是“清”这个字眼的高频率使用。据笔者统计,在其《选堂诗词集》和《选堂诗词续集》中,“清”字出现三百余处。如:
清川见停流,断壑窥圆月。(《和 〈岩上宿〉》)
风物何清婉,畴不思玄度。(《寄答吉川教授及京都诸君子》)
其下得清流,独立得天全。(《登磐石山同巨赞上人》)
无端丘壑饶清兴,坐对湖云接草齐。(《别路易士湖》)
故人千里相望,玉树倚风清。(《水调歌头》)
心花开到落梅前,清梦深藏五百年。(《睡起》)
符号学理论认为,文学是通过语言符号来传达情感信息(意义)的艺术形式。罗兰·巴特曾在《符号学美学》中说:“文学的本质就是符号……它是我们用于加工世界,创造世界的一种代码,是一种符号。”[32]符号就是征兆,是表达传播意义、信息的象征物,是在交际过程中能够传达思想感情的媒介物。在文学作品的释义和欣赏过程中,当某些文字作为一种符号重复出现时,便会传达作家作品的审美情感。可见,在选堂饶公的诗学世界中,出现频率颇高的“清”,具有特别的意义。而实际上,这一脉“清气”,早已被饶公的同辈学人敏锐地捕捉到,如钱仲联先生评其词曰:“清空峭折,得白石之髓。”[33]夏书枚先生言:“险峭森秀,清旷超迈。”[34]钱、夏二位都是从“清”字着眼,强调了选堂饶公诗词的特质。
需要强调的是,饶公诗词所飘逸之“清气”,或为清旷,或为清雅,或为清奇,或为清净,或为清远,但都是气韵生动,浑然天成,有极高的艺术价值。饶公曾谈道:“诗词对于培养人的精神,其作用是积极的。这也就是所谓 ‘指出向上一路’……我极力自己追求向上一路,主张以积极态度,培养人的精神。”[35]不难发现,饶公向来主张的诗词“指出向上一路”与其“清旷超迈”的审美特质是相契合的。饶公诗词追求清高雅洁之美,如“心花开到落梅前,清梦深藏五百年。蝴蝶何曾迷远近,眼中历历是山川。” (《睡起》)、 “莫愁九日多风雨,记取壶冰一片心。”(《九日杂诗》)、“筋力犹堪陟上层。虚堂一雨得秋清。天边千溆绵绵白,槛外群山历历青。”(《鹧鸪天·和忼烈》)等,都可以见出饶公精神之清旷,趣味之清雅。再读其《偶作示诸生》其二:
更试为君唱,云山韶护音。芳洲搴杜若,幽涧裕胎禽。万古不磨意,中流自在心,天风吹海雨,欲鼓伯牙琴。
此诗虽是选堂教诲学生之作,但却是选堂生命境界的自在流露,它表征着选堂人格与传统清逸文化之间深厚的血脉相连的关系。尤其是“万古不磨意,中流自在心”二句,短短的十个字,给我们带来的早已不仅仅是清净之境的诗意美的享受,诵读之际,更让我们感受到一种撼动人心的人格力量。那是一种特立于宇宙间永不磨灭的凛然浩大的清正之气,是一种任时间的洪流如何冲刷、任人世间如何沧桑变化都依然无法使之迁移的清高人格。故而,我们说,这两句诗正是饶公高迈独立而清逸澄明之人格精神的重要体现。我们也可以在他的其他诗词作品中,感染到这种超凡脱俗的清气。如《念奴娇》:
万峰如睡,看人世污染,竟成何物。幸有灵犀堪照彻,静对图书满壁。石不能言,花非解语,惆怅东栏雪。江山呈秀,待论书海英杰。
细说画里阳秋,心源了悟,兴自清秋发。想象荒烟榛莽处,妙笔飞鸿明灭。骑省纵横,文通破墨,冥契通穷发。好山好水,胸中解脱寒月。
此词作于1992年,当时饶公书画作品在香港展出,饶公因作此词为题。书画与诗词一样,都是其心灵世界、人格境界之最本真的表现。故此词虽然是对其书画境界的形容,而实乃是饶公人格境界之生动写照。胡晓明指出:“这首词,高处落想,从宇宙人生的层域俯观这尘嚣寰宇而激生清朗高明的情怀,却没有一般诗人在此所产生二元世界的尖锐对峙。既无超世与俗世之间痛苦的心灵煎熬,又无虚热的光明渴求与对于罪恶与卑污的激烈诅咒。词中一转语,下得如此自珍、自爱,这是他清平灵觉的生命情调活泼泼的呈现。这首词最可见饶氏性情之清深宁静,堪为饶氏艺术心灵的点睛之作。”[36]这首词清空高旷,毫无尘俗气,与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清风朗月”境界血脉相连,生动地表现了饶公清逸高贵的卓越人格及其诗词创作的审美特质。
三 饶宗颐“清”之诗学表现
我们主要从文辞意象、境界创造两个视角来领略着氤氲选堂诗学世界的浓郁“清气”。
(一)文辞意象之“清新雅逸”
从文辞意象的角度来看,饶公诗歌常有一种格高调远的韵味,有一种清新俊逸的美感。他特别善于运用蕴含“清”之特质的文辞意象,从而使其诗词时常流动着一脉清新雅逸之气,如《涵碧楼夜宿》:
方丈蓬莱在眼前,回波漾碧浩无边。
东流白日西流月,扶我珠楼自在眠。
传统诗词中常以“蓬莱”喻云烟缭绕、清逸出尘的仙境,此意象带有“清逸”之特质,首句“方丈蓬莱在眼前”即把我们带进了一个如蓬莱般的缥缈出尘之境,“回波漾碧浩无边”,眼前之景开阔而清朗;后两句“东流白日西流月,扶我珠楼自在眠”自然地承接了上句“回波漾碧”之浩逸之境,动词“流”“扶”别出心裁,把天然的“日”“月”与人间之“珠楼”串联起来,诸多清澄纯澈质地的文辞意象使诗词充盈着令人读之神清气爽的独特气韵。
饶公善于炼字炼句,虽炉锤而每有清新之趣,清奇之美。胡应麟说,“若格不清则凡,调不清则冗,思不清则俗。”(《诗薮》)可见,清的反面是凡庸、是冗杂、是浊俗。饶公就是善于通过炼字炼句来摆脱“俗浊平庸”,抵达清奇之美。如“吹起芦笙秋似梦,粘天浪拥月孤轮。(《Toba湖绝句》)”此句中,饶公主要通过“炼字”的艺术手法使之达到“奇”的效果。“粘”和“拥”用得极为贴切传神,“粘”可看出波浪之高涨奔腾,水浪“粘”天,而那轮高挂的孤月,仿佛也“粘”在天上的,连同“拥”字,整句诗为我们展示了一幅壮阔而清奇的盛景:一轮明亮而孤高的月,在连成一线的水天的“拥抱”之中高高挂起,发出皎洁而清澈的光芒,使人望之心襟随之开阔,顿觉神清气爽。另如“剪雪为诗,揉春作酒,可了平生事。(《湘月》)”的“剪”与“揉”,皆集奇特之想象与精妙炼字艺术为一体;“苍天如盖地如棋(《中峤杂咏》)”,集奇特想象和形象比喻于一体,奇妙高超,清远奇逸。
饶公之炼字炼句,可从两方面来看:其一是饶公在锤炼诗词语言时,常用“清”字来形容外在的景物和内在的心境。例如:
泠风清畎想康衢,稻陇江南了不殊。(《弗罗西诺内村庄》)
渐看圆月露松隙,想见清光尤为君。[《建志补罗(Kanchipurarm)怀玄奘法师》]
牢落山川空爱宝,清风兰蕙为谁薰。(《董彦堂远媵所著殷历谱报之以诗》)(《旅窗晓望》)
清钟动、层涛孤峤,落雁遥舟。(《凤凰台上忆吹箫》)
蝉声长是多饶舌,还伴清泉细细流。[《蝉居(Lou Cigalige)偶成三首》]
无端丘壑饶清兴,坐对湖云接草齐。(《别路易士湖》)
正湖海瘴生,画阑烟悄,伴人清独。(《大酺》)
当年行幸地,金杯递清唱。(《阿含伯勒宫》)
看看瀑流无已时,惟有狂歌劝清酌。(《华严泷放歌次青莲 〈将进酒〉韵》)
感深情,秋日借寒泉,宝瑟结清游。(《八声甘州》)
携壁月、清吟寒浪里。(《花犯》)
良夜接清娱,卮言曼衍出。(《九日小集媚秋堂》)
前文已述及,饶工诗词中直接出现的“清”字三百余处。此处所引,仅仅是一小部分而已。但窥一斑而得全豹,我们从这十余个“清”字句中,也大致可以领略到饶公词汇之丰富与艺术表现之高妙。诗人以清畎、清光、清风、清钟、清泉写景状物,以清兴、清独、清唱、清酌、清游、清吟、清娱写人物的意兴、情态、与艺术化生活行为,无不充满清雅的格调,诗意盎然,清气袭人。
其二,是不着“清”字而清气盎然者。饶公之炼句造境,在更多时候,并没有直接写到“清”字。如“须眉照水月共明,扰人最是秋虫声。” (《Bhandarkar 研究所客馆夜读梵经》) “碧空自澄远,昭旷应所求。”(《旅窗晓望》)“吹起芦笙秋似梦,粘天浪拥月轮孤。”(《Toba湖绝句》)“不烦泉石惊知己,一听潺潺亦解颜。”(《中峤杂咏》)“且掬山下泉,聊以涤肺肝。”(《曾酌霞招游粉岭未果》)“流水潺潺送远音,虚云拥树改余音。” (《夕归呈戴老》) “丛竹送青还绕屋,金尊浮绿且开颜。”(《秋兴和杜韵》)“奔泉袅袅松林外,寺古无僧只客归。”(《Thoronet寺》)“谁复拈花空色相,只余幽鸟落寒声。”(《晨过鹿野苑》)“碧波迥、江阔人稀,绕空鸿写幽愫。” (《莺啼序》)诗句之中,虽无“清”字,但依然清气袭人,这与诗人对意象的选用有很大关系——明月、碧空、芦笙、泉石、山泉、流水、远音、虚云、青竹、松林、古寺、幽鸟、碧波等,这些意象本身就蕴蓄有清新之感。从视觉角度看,选堂喜用青、碧等明净的色调,或山泉、碧波、明月、丛竹等具有澄清特性的事物;在听觉角度上,他善于描绘“吹起芦笙秋似梦”“流水潺潺送远音”和“幽鸟落寒声”的清幽旷远之音;写景状物,无论绘色还是绘声无不传达出清新澄净、怡人心神的美感。这一类意象,与诗人自身清逸超脱的心境相契合,使其诗中总是飘逸着一种若有若无的清气。
选堂诗学世界中,意象之选用极其繁富,多姿多彩。单从自然意象的角度来考察饶公,我们不难发现他大量使用了“云”“雪”“冰”“水(波、流、浪)”“风”“松”“月”等明显带有“清”之特质的自然意象,如“薄寒催暝月初出,槛外云飞不碍风。”(《Le Trayas》四首其二)、“落叶满山人迹杳,涧泉和雪洗清愁。”(《自Riffelalp舍车步入林丘》)、“驱车忽过万重山,心共孤云来去闲。耀眼冰川皆净土,置身太古异人间。”(《Zermatt道中和李白》)、“日月去不息,浮云终日行。云水各异态,往往不知名……且看水穷处,又拥晚云生。” [《和阮公(第三十首)》]、“垂纶千尺,问高处、钓得沧浪何物……浩渺长空,迷离去浪,万古风兼雪。”(《念奴娇》)
在这里,我们着重阐述“雪”和“云”两个意象。
在选堂诗词中,“雪”之意象特别富有意味。选堂五古《雪意》诗云:
园林粲皓然,贞白明吾志。(平生所慕为陶贞白一流。其言“人生数纪之内,识解不能周流,天壤区区,惟恣五欲,实可愧耻。自云博涉,患未能精,而苦恨无书。”余之凡鄙,其病正同,然西来读书,浏览图卷,所好有同然也。)
我们认为,这首诗及其附注,在饶宗颐先生人格境界的养成中,实有心灵史诗的价值——它在表现饶宗颐高迈人格的同时,揭示了他一个重要的精神渊薮。简言之,诗人所会之“雪意”,是一种远离世俗、无今无古,周流宇宙的冰雪情怀——独立自由清纯精粹的生命精神。一个非常有意思的诗学现象是,选堂《白山集》中,一连有14首诗写雪。而在1970年9月至1971年春,他在美国耶鲁大学研究院讲学时,曾放笔倚声,步清真韵51首,亦多为咏雪之作。毫无疑问,选堂如此爱雪,乃是其冰雪情怀的不自觉表现。诗是心灵的窗户,透过选堂的清奇之诗,我们正可触摸其作为选堂那种超迈出尘绝去世俗的清贵雅洁的卓越品质[37]。
“云”也是饶公诗词中出现频率颇高的意象。皎然《溪云》诗曰:“舒卷意何穷,萦流复带空。有物不累形,无迹去随风。莫怪长相逐,飘然与我同。”而王维更有“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流传千古、富有禅理的名句。可见,诗人们早已把云当成一种心灵闲适、不为外物所累而神清气容的心性外化的介质,即借“云”以体现自己睿智空灵的禅心,营造清灵透彻的诗境。选堂诗中之云,亦若从遥远的古代飘飞而来。南朝诗人陶贞白有《诏问山中何所有赋诗以答》一诗:“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寄君。”表达了自由自在地隐逸读书的高情,其间蕴含着远离尘俗不求功用的价值取向,选堂澄明清净的文化心灵与其悠然相通,故选堂曾高吟出“何似山中云,朝夕任舒卷”(《白山集·晋嘉恶疾寄示游清迈素贴山寺,用康乐从斤竹涧韵,追忆曩游,再和一首》)的动人诗句。再如,“荒城远驿烟岚际,下笔心随云起时。”(饶公《题画诗》)、“万态云烟日卷舒,重丹复碧树扶疏。凭高待共浮云约,路转悬桥必坦途。”(《中峤杂咏》)、“流云天际分仍合,如诵清空白石词。”[《雨中路薏丝(路易士)湖三首之二》]、“漫翦缕云移倩影,待呼落絮伴幽姿。”(《浣溪沙》)等。饶公深谙佛理,“云”的意象最适合表现他那清逸澄澈,高远不凡的心灵特质,也正是这个具有悠远孤高而闲适自由特性的意象,让饶公的诗词中透出一脉清逸空灵、高迈脱俗之气。由此可见,“云”意象确乎是选堂诗学世界中的一个不容忽视的重要意象。
(二)意境创造之“清远高旷”
“意境”作为一个具有民族特色的诗学术语,其意旨与“境界”大体相同,指的是诗歌所呈现的主观情思和客观物象契合交融而生成的、具有真切的情感和深刻的哲理、能引发欣赏者丰富的审美联想和想象的、虚实相生的艺术世界。所谓赋家之心,包括宇宙。饶公的诗心,也是包括宇宙的。饶公也曾道:“我的词心,与整个宇宙是相通的。”[38]正因为饶公有如此灵慧通达的诗(词)心在,故能把主观精神气度与客观景物相交融而创造出浑然一体的艺术境界,以“清气”营造“清境”,达到一种清醇高远、清空澄明的超越境界。
饶公赠送给温家宝总理的画作《荷花图》,荷画留白处是饶公的词作《一剪梅.花外神仙》:
荷叶田田水底天,看惯桑田,洗却尘缘。闲随秾艳共争妍,风也翛然,雨也恬然。
雨过风生动水莲,笔下云烟,花外神仙。画中寻梦总无边,摊破云笺,题破涛笺。
饶公此词意为与温总理共勉高洁如莲的品质。王国维《人间词话》言,“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39]这首词“清气”流动,精神质地清明澄澈,集清逸、清奇、清雅于一体,创造了清新淡雅的清远意境,内敛着出尘的清高与脱俗。诗人化身为荷,在水底自成一个天地,“看惯桑田,洗却尘缘。”这两句,足以传达出饶公人格的淡定、独立、高迈与清高。饶公的人格精神是独立而清高的,但他并非不食人间烟火,饶公的人生态度正如他此词所展现的:高荷浓密,与群花共谱芬芳,在风雨之中怡淡安然,高怀依旧。“雨过风生动水莲,笔下云烟,花外神仙。”这句更是用清逸的笔调,不知不觉把我们带进一个至高至雅的“清空澄明”境界中,使我们感受到饶公心中的那份超然于物外的清气。
在《清晖集》中,饶公创造的“清境”几乎是无所不在。随意读读如下诗句:“川树寂寥清晓,留到黄昏,时伴鸦归。”(《夜飞鹊·本意》)“日灯神炬堪回归,坐觉秋云起夕岚。”(《印度洋机中作》)“凉月渐生新雨后,清风半在茂林中。”(《樟宜杨氏远藾别业旧为苏丹行宫》)“且看水穷处,又拥晚云生。”(《和阮公咏怀诗第三十首》)“看夕阳西斜,林隙照人更绿。”(《蕙兰芳引·影》)“深院无人月坠空。丝丝麝诱芙蓉。晓风柳岸伴惺忪。”(《浣溪沙》)无不呈现出清远高旷的境界,弥漫着一种空灵幽淡的清气,使人体验到悠然忘世、复归自然的真趣。
处于宇宙自然中,选堂有时一语破旨,自然超尘,创造一种象征境界,体现其高蹈清越的精神追求。例如,《念奴娇》(万县舟中中秋不见月,江面尽黑,因赋。用张孝祥韵):
峡云迢递,洗中秋,雨湿群山无色。光怪鬼门刚过了,倍信浮生如叶。勘破天人,同归芴漠,黑夜心澄澈。月华安在,妙境更谁共说?
只惜羁旅年年,高寒玉宇,冷浸千堆雪。雾锁长川猿散尽,渺渺修途空阔。万县非遥,重山已过,暂作舟中客。江流日夜,今宵休问何夕。
这首词写选堂中秋下三峡时,空中却不见月,“江面尽黑”,“群山无色”。刘梦芙云:“凡夫至此,恐已无从落笔矣。”但饶公却写道:“勘破天人,同归芴漠,黑夜心澄澈。月华安在,妙境更谁共说?”面对茫茫黑夜,诗人自己却如履空灵之境。“在词人心中,身外环境之晦明与否,已无关紧要,惜此妙境无知者可言耳。”雨暗云昏,他泰然处之,“黑夜心澄澈”;羁旅年年,重山险阻,他悟到“人生纵使轻渺如一叶,而自由之精神与不息之江流永在”[40]。刘永济先生曾说:“作者以善觉、善感之才,遇可感、可觉之境,于是触物类情而发于不自觉者也。惟其如此,故往往能因小可以见大,即近可以明远。”[41]所言极是。
饶公对“清”之意境的营造不是简单的情景的相生与交融,而是追寻内在心性与外在自然的和谐统一。饶公曾提到创造三种境界:诗人境界、学人境界及真人境界,第三种境界即真人境界,是一种超越境界。极少有诗人达到真人境界,那是因为没能真正找到在宇宙间安顿自我的方法,故只能“困顿于人间”。饶公认为:“一个人在世上,如何正确安顿好自己,这是十分要紧的。”[42]即必须在宇宙人生中“寻找自我”。饶公天生慧质,又有丰厚家学渊源及“五洲历其四”的丰富人生阅历和情感体验,更为可贵的是他总能以诗心观照自然,在身心与自然融为一体中,在对宇宙人生的深刻感悟中获得一份“超越性”的清迈与洒脱。儒释道与文史哲艺的融会贯通,使他从人间世中超脱出来,更深层次地进入一种交融着诗性智慧的真人境界中,从而以“真正的诗意安居”在宇宙间“安顿”了自我。饶公情怀畅适洒落、磊然澄明,这种内在生命境界、精神气度,是他诗词气格的精神基础,他的诗句如“山围地角终难尽,水到天涯更自由(《能取岬在穷海尽处,灯塔下远眺,重雾不散,莫辨远近》)”,在清逸之中有一种了无挂碍之感,这足见他已把性情中那份与生俱来的清灵之气修炼到了极致,从而达到了一种高层次的清醇高远、清空澄明境界。不仅继承了中国传统诗词“清风明月”境界中的“心净”与“清静”,更融入了饶公卓然独立、自由充盈的人格精神,因此在“清”境中更有一份独特、出尘的逸怀浩气。
饶公诗境之清醇高远、清逸澄明,可以说创造了中国诗学中一种极其高远的境界,在一定意义上是对中国文化“清风朗月”境界的丰富与拓展。试稍作比较:其“且看水穷处,又拥晚云生”(《和阮公咏怀诗·第三十首》),比王维“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之心静随缘,更具有一种生生不息、高远不凡的精神气象;“了无哀乐缠胸次,野旷天寒不见人”[《中乔杂咏(其四)》],比孟浩然之“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更具有一种清空旷逸、遗世独立之感;另如,“天人合一宜亲证,晚席还堪作画眠”(《毛利语te-kapo为晚蓆之地》),“天地眷长勤,生生阅尘世。但期两心通,俯仰去来际。” (《富兰克福歌德旧居·用东坡迁居韵》),等等。饶公拥有一颗与宇宙相通的诗心,故能达到此清远之境。要言之,中国古代诗人如陶渊明、孟浩然、王维、李白、苏轼,多是通过“清风明月”境界来安顿自己那颗在现实中失意或漂泊的心,在与自然亲近中找到精神依托,在“清境”之中有了几许心灵得到安顿后的“心静”之感。饶公在圆融之境中智慧地消融了出世与入世之分,因而所达到的那种清醇高远、清逸澄明的境界与古代诗人有着本质的区别。饶公诗云:“一上高丘百不同”,表现出登临绝顶的非凡兴象。而从创作的角度看,饶公精神气质中那卓然不凡的“清品”,使他在诗词境界的创造上也是“一上高丘”,具有无比丰厚的意蕴。
结语
清逸澄明之丰盈的文化心灵是诗意之树的芳洲。季羡林言选堂饶公“以最纯正之古典形式,表最真挚之今人感情,水乳交融,天衣无缝”[43],曾宪通言饶公“用先人的气魄、情操来浸润和陶冶自己的品格,才成就其高瞻远瞩、清朗明觉的高尚情怀”[44],都是深中肯綮之论。不难看出,“清”作为一种审美取向,作为一种品格,几乎弥漫、渗透在选堂诗词作品中。其诗词作品中展现了他神朗气清、澄明清远的艺术境界,其所表现者也正是其清澄高迈的生命境界。这种艺术境界与生命境界对于当下身处尘世的人们是富有启发意义的。如何面对物欲横流的社会世俗?如何抵御金钱物质的诱惑?如何挽救艺术界的浮躁?这都是当代有良知的人应该思考的问题。由此着眼,选堂以卓然不凡的精神气象,“指出向上一路”,创作出“清气”充沛的诗词华章,创造出清醇高远、清逸澄明的诗学境界,不仅具有极高的审美价值,而且具有深远的时代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