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临台诡戏
冬正寒,腊月的临台罕见落了场大雪,淮南这边以往这时节,总潮乎乎却刮着风,也不见得如今日这样苍茫无垠,入眼只可望到白,光看着都觉得冷气逼人。
临台是宋国都城,身为顶顶繁华的城池,当然少不了玩乐的场子,但若来往行人在街边一打听,在这众多玩乐的场里啊,最出名的不是哪家青楼赌坊,而是城中心的环翠戏楼。
说起环翠戏阁,又不得不提一提当年皇帝下扬州,特意绕大老远的路来临台听戏的故事,可能百姓们打心眼里都是很认可皇上的品味的,因此,环翠戏楼红火至今。
然,此时,环翠戏楼高栏处站着名女子,这阁栏上头没得遮挡,那雪便很容易附着在她单薄的裙子上,将那浅紫的锦衫染成斑驳深色,她连那大氅都没披,许是站的太高了,行人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能隐约见她遥望着东北方。
“这不是咱临台的红角儿吗?”撑伞的布衣把伞抬得高了些,与身边人低语。
“对,可不就是吗?环翠楼的台柱子接怜,她站在那儿干什么?还穿着夏日的衣裙,临台城外的河都结冰了,她怎么不惧冷?”
“你懂什么啊?她若是罩上那厚厚的披肩氅子,如何显出曼妙的身姿?如何拉客?别看她站的高,你瞅瞅那小腰儿……啧,这环翠楼的女人同那百花阁的女人没什么区别,都是以色侍人的玩意儿罢了。”
“李兄,话不能这么说,卖艺的与卖身的,怎能相提并论?况且我也曾有幸听过接怜姑娘的戏,那可谓是如听仙乐呐!”
“何须为她出头说话?不过,她跟南康王到底是什么关系啊……”
“咣当——”
撑伞男人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得前方有重物落地的声音,再抬眸,只看见原本站在高阁的女子已坠躺在雪地,鲜红的血液极速蔓延在那白雪上,刺痛人眼。
过路行人纷纷驻足议论,很快从远处围成了半个圈儿。
圈中心是他们口中不知因何缘由跃下楼阁自尽的红角戏子,她眼角仿佛垂泪,在风雪中结成霜花,她身下是滚烫流动的血,融化着雪。
半凝结的血堪堪艳过她唇脂的红,她面容比雪更加苍白。
风雪依旧铺天盖地。
片刻,有好事的旁观者踱着步子要靠近那戏女的尸体。
可就在众目睽睽之下,那已了无生息的女子竟重新睁开了眼——
与此同时,她那冻得发青的右臂缓缓弯成诡异的弧度,支撑她爬了起来。
血迹蔓延,渗透煞白的雪地,经她衣裙拖拽出浆红色长条,正朝着环翠戏楼大厅方向。
围观的好事者皆是惊恐状,呼喊声响彻半个街道:“青天白日的闹鬼了!”
“这莫不是尸变诈尸啊?”
“难不成她没被摔死?”
“怎么可能?!这环翠戏楼多高?你们方才应该也瞅见了吧?她那样跳下来!”
“她这是?要爬回戏楼里?”
一瞬间,街上的人们蜂拥四散,胆小者甚至发出刺耳尖叫。
撑伞的布衣吓得扔了手中的伞,慌忙跑路之间,肩膀撞到了人。
他抬眼,望见一罩着红色斗篷的女子,她带着斗篷帽子,小巧的脸藏在宽大的帽檐里,就露出那张朱唇来。
这入眼的红不禁让他联想起白雪地上流动的接怜的血,他后背发冷,连个抱歉也没说就跑开了。
“咋这么没素质?”鹿红拢了拢斗篷,将帽子压得更低,直冲着环翠戏楼迈步。
幸好人们都被吓跑了,要不她还得挤一挤才能过来。她心里嘀咕着。
眼前地面,雪已跟血融为一体,化成水红浅滩,铁锈味掺杂着不太明显的焚烧异香的味传进她鼻腔。
嗯,对了。是这里没错。
于是乎,周边掩着门缝偷窥现场的百姓们便看到,那穿着大红斗篷的女子沿着血迹,一步一步,十分轻松自然的踏进了环翠戏楼的正厅,还啪擦一声把外门关上了。
拖长的血条条到楼里却没了,鹿红环视这儿的布景,庄重古朴的戏台帷幕高挂,绸缎垂下遮住台上的景象,她看不到这戏台里头有啥,但排开的座椅之首,坐着接怜。
诡异,实在诡异。
方才跳楼轻生半死不活的女子端庄坐在你面前,知道的不知道的,肯定都以为在演什么恐怖戏。
室内烧着暖炉,腾起的热气把那焚烧异香的味儿拱上来,不免有些呛。
鹿红捏住鼻头,导致她发出的声音很稚嫩:“你还真是不死之身呀?”
背对着她的接怜闻言,头微微右偏,也不知是不是刚那么一跳给她嗓子摔坏了,这名冠临台的红角儿说话极为沙哑,压根不像个唱戏的,倒像个不爱喝水的八十岁老妪。
“自打南康王过世,这戏楼里好久没来过客人了。是来听戏的吗?”
“就你这破嗓子还唱戏呢?你想唱我都不想听。”鹿红抱胸站在原地。
正厅风声呼啸,二楼闪过一道影,鹿红掀起眼帘朝那望过去,但什么也没看见。
“上头的客人,同你是一起来的?”接怜的头更向后偏了偏。
顺着发黄的烛光,鹿红能看清楚接怜的侧脸,先感叹了句美人胚子,她才反问:“这不得看你,都请了谁来吗?不过话说回来,这戏楼就你自己呀?”
来此之前,鹿红倒也查过这环翠戏楼的背景,这儿有百十余人,抛开眼前这红角儿接怜不算,还有七八名举国有名的青衣戏子。
往日的环翠戏楼应是红火热闹、客如流水的,怎么今儿一见,是个空壳房子?
“他们都走了。”接怜坐着不动,答话自然极了。
鹿红似有所悟地点头,却迈开步子直直向接怜走去。
行到接怜正对面,她半点也没顾这美人方才可是跳了楼,指尖一勾,接怜那白皙但冰冷的脖颈已被她狠狠掐在掌心。
接怜瞳孔一缩,惊恐随着她微张的唇蔓延,那表情分明是很害怕的,也不知她是害怕会死,还是害怕眼前这罩着个大红斗篷的女子。
“走了?”鹿红勾唇,“哪种走了?是他们自己离开了?还是他们都被你杀了?”
鹿红手上力道加重。
接怜蹬着腿挣扎,那尚且沾着血迹的手紧紧掰着鹿红手指,半闭塞的喉咙挤出来三个字:“我、没有!”
“扑通——”鹿红淡淡收回了手,接怜便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虽是我请你过来,但你别忘了是你有求于我们。”从窒息感中缓过来的接怜咧开一个阴森森的笑,那瘆人的眼神同她这柔和温婉的样貌实在违和,她浑身软得像是没骨头,晃悠悠直起身子,又说:“红司使这一上来就想杀我的套数,竟不知是哪家的意思。”
“你倒是有脸说,我有求于你?”鹿红抬手,将那阻挡她视线的斗篷帽子掀开,笑得很讥诮,“我起初接到你的香信时,都没打算来,我怕押你回去会脏了我的手。”
接怜,妖界最臭名昭著的家伙之一。
听说她从三百岁开始,就有爱好哄骗杀人,算算到现在,她怎么也得有个两千岁了吧?
蓬莱司通缉她近千年,不料她居然化身戏子躲在人间,若非这次她主动点燃香信暴露行踪,兴许鹿红还得再找她个四五百年。
“红司使何必对我有这么大敌意?”接怜软趴趴的身子歪靠在一旁,好像不打算站起来了,“关于您一直寻的那失物,我可是有些消息的,若您肯帮我了愿的话,我全部告诉您。”
鹿红眼波转了一下,“接怜,我杀你很容易。”言下之意就是你最好别骗我。
“那是自然,蓬莱红司使,谁没听过您的威名呢?”
曾犯下数万桩罪行的恶妖终于抬眼,她反问鹿红的话语带着显而易见的阴阳怪气,可她望着鹿红的神情,偏偏是虔诚至极,好似历尽苦难的芸芸众生入了神庙朝拜,以寻求解脱。
千年前,东海蓬莱设立三界司察处,由昆仑直辖。届时,四海八荒一众神仙精怪争先赶来,都想要加入这蓬莱司。
接怜也不例外。
哪怕是在蓬莱司当个端茶倒水的书童、亦或是打扫庭院的花娘,总也算是能上天庭。
然,蓬莱司察考核严格无比,最终留下任职的,只有四位。
现下她身前这穿着黑裙、披个大红斗篷的女子,就是那四名被录取者中的榜首。
“但,您应当知道吧?二楼有客久等,他在这儿,我怎么好直接跟红司使谈,那些于你们仙界讳莫如深的事儿啊?”接怜笑得愈发诡异,扯动她脖颈处皮肤皱巴巴的,闪着血光。
不知从哪儿飘过来了柠花香,夹杂着一丝水族的腥气,堪堪要盖住殿内香信的余味。
鹿红仰头朝楼上方向,“劳烦业池掌事一路尾随我至此,恶妖接怜燃的是我蓬莱司察香信,就是要与我做交易的。”
二楼的大哥你能不能快点走?你很耽误我的事哎?鹿红腹诽。
很快,二楼响起一道寂然声线,竟是回道:“南康王世子以重礼求我出山,是想要这恶妖的命。需等我亲眼见着红司使除了这孽畜,我才好给世子回复。”
鹿红听明白了,这大哥的意思就是,她今天不把接怜杀了,这大哥是不会走的。
“借刀杀人、还领好处?这是业池新定的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