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章 文学与作者
桑塔格首先是一个作家,其次还是一个对其他作者异常关注的批评家。在桑塔格众多的批评论文中,有很大一部分聚焦于对作家、艺术家的评论。对她来说,前现代文学把写作视作非个人的、自给自足的、独立的成就;而现代文学则认为,写作是一种媒介,作者“独特的个性在其中英雄般地展现出来”(《土星》17)。她对本雅明等人所做的著名评传即是此种认识的集中展现。同时,她深受20世纪中叶法国结构主义和后结构主义思潮的影响,曾一度认为作者在自己的作品中应该是隐身的、“零度”的。她自己在20世纪60年代创作的两部长篇小说就是此种作者观的直接体现。在《恩主》中文版序言里,桑塔格说:“他(《恩主》的主人公)是法国男人,上年纪了(年过六十),而我呢,是个美国女人,当时才二十多岁。我完全是希望塑造这样一位与我截然不同的人物,轻松自如、游刃有余地处理一个个吸引我的主题。”(《恩主》中文版序)
这样两种看似不同、相互补充,内在又有着惊人一致性的作者观,体现了桑塔格作为20世纪最犀利的批评家之一的复杂性。这种“既是这也是那”“既不是这也不是那”的复杂性,在以作家为主体的中国古典文艺批评理论中,占据着核心的位置。中国第一部诗歌专论《毛诗序》认为:“诗者,志之所志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1]突出了诗人的心志在诗歌创作中的作用。同时,体现诗人心志之诗文,也与诗人之情感紧密相关,如明代汤显祖就曾明确表明:“志也者,情也”,“万物之情各有其志”[2]。而作为传统哲学的重要范畴之一的“性”,是与“情”紧密相关的另一个概念。从哲学上说,“性”是指人的天赋本性,所谓“天命之谓性”(《中庸》);而从文学批评的角度来说,“诗之为道,本于性生,而亦随其闻见诸记,情绪感遇之浅深以递进”[3],或“词与诗体格不同,其为据写性情,标举景物则一也”[4],乃至“填词种子,要在性中带来”[5]等,都是文学作品本于作者性情说的不同变体。“诗言志”“文如其人”“言为心声”等词语几乎成了中国文人的常识,长期支配并影响了中国文人对文学作品的评价,是中国传统文论重要的诗学观念。
同时,“天人合一”这一基本哲学观念也对中国文学批评影响深远。“文如其人”之“人”,首先是自然之人,终究也是自然之人。自然,是中国文人观照生命与创作活动的源泉,创作者经常把自己的创作活动外化到自然事物中去,因此,对自然之物极其关注。“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礼记·乐记》)、“物色之动,心亦摇焉”[6]等,无不是这种“感物”观的表达。由于“物”对心有着决定性的影响,从作者的角度来说,如何在表现“物”的过程中对待作者的“心”就成了众多讨论的焦点,并由此提出了诸如“观物”“感物”“应物”“写物”“体物”等多个命题。近代学者王国维所提出的“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就是对这一命题的回应。在他看来,“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7]以此种“无我”心境进行创造的作者,其笔下的事物“不视为与我有关系之物,而但视为外物,则今之所观者,非昔之所观者”[8]。
一个是有我,一个是无我,桑塔格的批评拥抱了以上两种作者观。在这种既相互矛盾又内在统一的作者观基础上,桑塔格的小说、剧本,甚至是电影创作才可以找到一以贯之的线索,同她以作者论为主体的风格论批评相映成趣。从中国的诗学话语逻辑出发,我们可以更好地看出桑塔格这一作者观的伦理价值与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