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朝堂惊鸿
永和四年的春寒比往年更甚。卯时三刻，沈知棠裹紧狐裘踏出府门时，檐下冰凌尚在晨光中泛着冷芒。他仰头望了望天色，灰蒙蒙的云层压得极低，仿佛随时会砸落下来。
“公子，药。“青芷追出来，将温热的药盏递到他手中，眼中满是忧虑，“今日大朝会，您身子...“
沈知棠摇头，仰首将药一饮而尽。苦涩在舌尖蔓延，他微微蹙眉，却连一块蜜饯都不肯取。三年来日日与汤药为伴，他早已习惯了这滋味——就像习惯了心口那根刺，每每想起那个人，便扎得他鲜血淋漓。
“无妨。“他轻声道，嗓音如碎玉碰冰，“今日萧云谨必会拿北境军报做文章，我不能不去。“
青芷眼眶一红。三年前公子从北疆回来时，尚有些少年人的丰润，如今却瘦得形销骨立。那场大病带走的不仅是他的健康，还有...
轿帘落下，隔绝了侍女欲言又止的目光。沈知棠靠在轿厢内，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玉簪——那是父亲留给他的最后一件东西。永嘉三年冬，前太傅沈砚卿因谏阻和亲政策获罪，流放途中遇刺身亡。而力主和亲的，正是当时刚掌兵权的萧云谨。
“萧...云谨...“他在心底默念这个名字，如同咀嚼一块冰，冷得五脏六腑都疼起来。
太极殿前已列满朱紫公卿。沈知棠下轿时，几位同僚正聚在一处低语，见他来了却骤然噤声。他习以为常地抿唇一笑——自从三年前那件事后，朝中谁不知沈御史与摄政王的恩怨？只是无人敢明说罢了。
“沈大人。“中书舍人裴喻悄悄凑过来，“听闻昨夜北境八百里加急，突厥可汗遣使求和，摄政王连夜召集枢密院议事...“
沈知棠睫毛轻颤，心口那根刺又往里扎深几分。果然，萧云谨是要借此事发难。他拢了拢狐裘，正欲开口，忽听殿前太监尖声唱道：“陛下驾到——摄政王到——“
百官齐跪。沈知棠伏在地上，青石板的寒意透过膝盖蔓延全身。他不必抬头也知道，那道如有实质的目光正钉在他背上——三年来每次朝会都是如此，萧云谨总要这样看他，仿佛他还是三年前那个任他拿捏的太学生。
“众卿平身。“
少年天子的声音尚带稚气，真正掌控朝堂的是站在龙椅旁的那道身影。沈知棠缓缓起身，目光却固执地垂落在地，不肯看向御阶之上。
“北境军报，众卿都已知晓。“萧云谨的声音低沉如大提琴，在殿内回荡，“突厥可汗愿以牛羊万头、战马千匹求和，并遣公主入朝和亲。诸位以为如何？“
沈知棠指尖掐进掌心。又是和亲！永嘉三年的惨剧还不够吗？他强忍心口刺痛，正要出列，却听户部尚书抢先道：“王爷英明！和亲可免战事，实乃百姓之福...“
“臣反对。“
清冷嗓音如碎玉投水，满殿哗然。沈知棠不卑不亢地出列，终于抬起眼看向御阶之上。三年了，他第一次直视萧云谨——那人一袭玄色蟒袍，玉带映着晨光，俊美如铸的面容上看不出情绪。唯有他看得懂那双凤眼中翻涌的暗潮。
“沈御史有何高见？“萧云谨唇角微勾，像是早料到他会站出来。
“臣以为，突厥狼子野心，求和必是缓兵之计。“沈知棠声音不响，却字字如冰，“先帝在时，曾以和亲换十年太平，结果如何？永嘉三年边关血案，遇害百姓尸骨未寒。“
殿内死寂。永嘉三年的和亲是萧云谨一力促成，而那场血案正是两人决裂的导火索。萧云谨眸色骤暗，指节在扶手上叩出轻响。
“沈御史是在指责本王决策失误？“
“臣不敢。“沈知棠垂眸，长睫在苍白面容上投下阴影，“只是谏言当以史为鉴。“
“好一个以史为鉴。“萧云谨忽然起身，玄色衣袂翻卷如云。他大步走下御阶，在沈知棠面前站定，伸手抬起对方下颌，“那沈御史可知，史书都是由胜利者书写的？“
沈知棠被迫仰头，呼吸骤然急促。萧云谨的手指冰凉如铁，带着熟悉的沉水香气息。这双手曾为他抚琴研墨，也曾扼住他的咽喉将他按在床榻间。记忆如潮水涌来，他眼前发黑，心口剧痛如绞。
“摄政王...“他挣扎着开口，却见萧云谨瞳孔微缩。
下一刻，天旋地转。沈知棠感到自己落入一个坚实怀抱，耳边是萧云谨压抑的怒喝：“传太医！“意识消散前，他恍惚听见那人贴在耳畔的低语：“你以为死了就能逃离我？休想。“
药香萦绕。沈知棠再度睁眼时，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锦帐。帐顶绣着九蟒暗纹，是亲王规格。他猛地撑起身子，随即被心口锐痛逼得跌回枕上。
“三年不见，沈御史还是这般性急。“
萧云谨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沈知棠循声望去，只见那人正执笔批阅奏折，侧脸在烛光下如刀削斧刻。窗外已是暮色四合，自己竟昏睡了整日。
“这是何处？“沈知棠嗓音嘶哑。
“本王府邸。“萧云谨搁下朱笔，踱至床前。他伸手欲探沈知棠额头，却被偏头避开。悬在半空的手顿了顿，转而强硬地扣住对方下巴，“太医说你再这般糟践身子，活不过三十。“
沈知棠冷笑：“那不正如王爷所愿？“
烛火噼啪一响。萧云谨眸中戾气骤现，俯身将人压在榻上。“沈知棠，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他指尖划过那段纤细脖颈，感受着皮下急促跳动的血脉，“三年前你从本王榻上逃走时，就该知道后果。“
“下官记得。“沈知棠直视着他，眼中恨意灼灼，“记得王爷如何用我父亲性命要挟，记得王爷如何将我囚在别院...更记得边关那些因你和亲政策枉死的百姓！“
萧云谨突然笑了。他松开钳制，从袖中取出一卷黄绫，“那你可记得这个？“
沈知棠瞳孔骤缩。那是三年前他写给萧云谨的诗笺，上面还染着已经发黑的血迹。当日他心疾发作呕血不止，就是握着这纸诀别信被送出京城的。
“还给我...“
“休想。“萧云谨将诗笺收入怀中，转而抚上他心口，“这里还疼吗？“掌心温度透过单薄衣衫传来，沈知棠浑身一颤。这太熟悉了，从前每次心疾发作，萧云谨都会这样为他揉按穴位。
“别碰我！“沈知棠猛地推开他，自己却因用力过猛呛咳起来。喉间腥甜上涌，一缕鲜血溢出唇角。
萧云谨眼神一暗，不由分说将人揽入怀中。他单手扣住沈知棠后脑，另一只手熟练地按压心俞穴。“别动。“感觉到怀中人挣扎渐弱，他声音也软了几分，“阿棠，别和自己过不去。“
这个久违的称呼让沈知棠僵住了。恍惚间仿佛回到太学初遇时，那个会为他彻夜抄书的萧世子还活着。但胸口的痛楚提醒着他现实——此刻抱着他的人是权倾朝野的摄政王，是害死他父亲、毁了他一生的凶手。
“为什么...“沈知棠闭上眼，泪水没入锦被，“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萧云谨动作一顿，随即更用力地将他按在胸前。“因为你是我的。“他咬住沈知棠耳垂，在痛呼声中低语，“三年前是，现在是，死后...你的墓碑上也只会刻着'萧云谨之妻'。“
窗外惊雷炸响，初夏的第一场暴雨倾盆而下。沈知棠在剧痛中恍惚想起，他们初见那日也是这样的雨天。太学廊下，少年将军为他撑起一柄青竹伞。而今风雨依旧，伞下之人却已成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