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争锋
芳歇在李府的第一夜就惹了祸。
李怀珠晨起时，发现这个新收的婢女已经跪在门外整整两个时辰。秋露打湿了她的衣衫，伤口处渗出的血水将青石板染成了暗红色。
“怎么回事？“怀珠皱眉。
芳歇额头抵地：“奴婢...奴婢冲撞了三小姐。“
原来天刚蒙蒙亮，芳歇就按乡下习惯去井边打水洗漱，恰巧遇见了早起采露煮茶的李蓉。三小姐见府里突然多了个生面孔，当即厉声呵斥。青娥不知规矩没有立刻跪下回话，被李蓉命人打了十板子。
“伤成这样还跪着？“怀珠声音冷了下来，“起来，跟我去上药。“
芳歇却不动：“三小姐说...说要奴婢跪到午时。“
怀珠冷笑一声，直接拽起芳歇：“现在我是你的主子，除了我，谁的话你都不必听。“
她扶着芳歇进屋，亲自为她重新上药。鞭伤叠加板子伤，芳歇的后背几乎没有一块好肉。怀珠的手不自觉地放轻了力道。
“公子...“芳歇突然小声说，“三小姐走时往寿安堂去了，怕是...要告您的状。“
怀珠手上动作一顿。李蓉这个时辰去祖母处，必是去说芳歇的事。一个庶子从外面带回个来路不明的婢女，确实容易落人口实。
“无妨。“怀珠系好绷带，“你且在屋里养着，我去去就回。“
刚出院门，怀珠就改变了主意。父亲的书房只与寿安堂隔了几座假山。她略一思索，便往李父书房去了。
书房外花木扶疏，怀珠借着几株茂盛的木槿遮掩身形。透过雕花窗棂，她看到李蓉正跪在李父面前哭诉。
“...那个贱婢来路不明，万一是裴府逃奴怎么办？二哥就这样带进府里，也太不顾及家里名声了！“李蓉抽抽搭搭地说着，手里绞着一条绣花帕子。
李父坐在书案后，面前堆满了文书，眼下两片青黑，显然一夜未眠。他揉了揉太阳穴：“一个婢女而已，也值得你大清早来闹？“
“父亲！“李蓉提高了声音，“二哥自从回府，行事越发荒唐。昨日诗会上得罪裴公子，今日又往院里带不三不四的人...“她突然压低声音，“要我说，二哥连大哥一根手指都比不上！大哥在时，何曾让父亲操过这样的心？“
怀珠的指甲掐进了掌心。李栾——那个死了两年的嫡子，如今倒成了李蓉拿捏父亲的工具。
“够了！“李父突然拍案而起，“你...“
“父亲恕罪，儿子来迟了。“
怀珠不等李父说完，推门而入。她不能给李蓉继续煽风点火的机会。
李蓉见怀珠突然出现，脸色一变，随即又扬起下巴：“二哥来得正好。那个贱婢，还是发卖了吧。“
怀珠不慌不忙地向李父行礼，然后才转向李蓉：“三妹妹她叫芳歇，且三妹妹此言差矣。芳歇身家清白，有官府出具的良民凭证，如何就'不三不四'了？“
“你！“李蓉没料到怀珠早有准备，一时语塞，随即又想到新说辞，“那她冲撞主子总不是假的！今早我...“
“三妹妹。“怀珠打断她，声音温和却不容置疑，“芳歇初来乍到，不懂规矩情有可原。倒是妹妹你，大清早去我院里责罚我的婢女，是不是也越矩了？“
李蓉涨红了脸：“我是为了李家的名声！“
“好了！“李父猛地一拍桌子，“都闭嘴！“他额角青筋暴起，显然已经烦躁至极，“一个婢女的事也值得吵？蓉儿，你哥哥已经死了，你现在还提他干嘛！“
这句话像一记耳光，狠狠扇在李蓉脸上。她不可置信地望着父亲，嘴唇颤抖着：“父亲...您...您怎么能这么说大哥...“
李父似乎也意识到失言，但疲惫和烦躁让他不愿收回：“人死不能复生，整天把栾儿挂在嘴边，于事何补？“
李蓉的眼泪夺眶而出。她猛地站起身，狠狠瞪了怀珠一眼：“都是因为你！自从你回来，父亲就忘了大哥！“说完便夺门而出，连帕子掉了都顾不上捡。
书房里一时寂静无声。怀珠弯腰拾起那条绣着芙蓉花的帕子，心中五味杂陈。她没想到父亲会如此直白地承认李栾已死——这个全家心照不宣却从不宣之于口的秘密。
“韫玉。“李父长叹一声，坐回椅中，“为父知道你委屈，但蓉儿毕竟...“
“儿子明白。“怀珠将帕子放在书案上，“三妹妹年纪小，又最敬重大哥，一时难以接受也是人之常情。“
李父略显惊讶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没料到这个“庶子“如此大度。他揉了揉眉心：“你坐下吧。为父有话对你说。“
怀珠依言坐下，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书案上的文书——是太常寺关于大祭祀的奏报，上面朱笔批着“丙辰二字有误“。
“你回府也有些日子了。“李父斟酌着词句，“为父知道你在乡下吃了不少苦，但既然回来了，就该谨言慎行...“
“父亲。“怀珠突然打断他，“大祭祀的祝文，可是'岁次丙辰'的'辰'字出了问题？“
李父猛地抬头：“你怎么知道？“
怀珠不慌不忙：“儿子昨日在裴府诗会上，听孟大人提起一二。“这当然是谎话，但她必须解释消息来源，“儿子斗胆猜测，可是'辰'字的最后一竖写得过短，形似'戊'字，犯了圣讳？“
李父的眼中闪过一丝震惊：“你...继续说。“
“若是如此，儿子倒有个解决之法。“怀珠压低声音，“太常寺可上一道请罪折子，言明'辰'字本为避先帝'戊'字讳而特意改笔，不料反失恭敬。如此既解释笔误，又显忠心。“
李父的表情从震惊变成了深思。他盯着怀珠看了良久，突然问道：“这是你想出来的？“
怀珠垂眸：“儿子不过拾人牙慧。青槐村的周塾师曾讲过类似典故。“
这倒是实话。周迟的父亲确实给她和兄长讲过前朝类似案例，只是她稍加变通用在此处。
李父长舒一口气，靠在椅背上：“好...很好。“他疲惫的脸上露出一丝欣慰，“韫玉，为父小看你了。“
怀珠心中一颤。这是父亲第一次用如此温和的语气对她说话，第一次真正把她当作可以商量的对象而非需要训诫的庶子。
“儿子只是尽本分。“她轻声说。
李父点点头，突然从抽屉里取出一块铜牌推给她：“明日随我去太常寺。这块通行令牌你收好。“
怀珠接过铜牌，入手沉甸甸的。这是父亲信任的开始，也是她接近权力核心的第一步。
离开书房时，日已近午。怀珠走在回廊上，远远看见芳歇正端着食盒往青松院走，脚步还有些蹒跚。这个倔强的丫头，伤成这样还不肯闲着。
“公子！“芳歇见到怀珠，眼睛一亮，“奴婢熬了百合粥，最是安神...“
怀珠刚要说话，突然听见假山后传来一声啜泣。她示意芳歇先回去，自己则悄声走向假山。
李蓉正蜷缩在假山洞里，哭得梨花带雨。她手里攥着一块玉佩——看形制是男子之物，想必是李栾的遗物。
“大哥...你放心，我不会让那个庶子取代你的位置...“李蓉咬牙切齿地自言自语，“父亲只是一时糊涂，我会让他想起来谁才是李家真正的儿子...“
怀珠悄悄退开。李蓉的恨意比她想象的更深，这对兄妹的感情也确实深。
到想知道这李栾生前是个怎样的人竟引得如此多的人为他鸣不平。
她突然想起李芙说过的话——“李萱用簪子扎我，李蓉当众扇我耳光“——这个家，远比她想象的更加扭曲。
回到青松院，芳歇已经摆好了午膳。简单的四菜一汤，却做得色香俱全。
“你会做饭？“怀珠有些意外。
芳歇低头：“奴婢在裴府...原是在厨房帮工的。“
怀珠尝了一口百合粥，清香扑鼻，火候恰到好处。她突然想到什么：“芳歇，你可会仿人笔迹？“
芳歇一怔：“奴婢...奴婢会一点。在厨房时经常帮厨娘们写家书...“
怀珠从书案取出一张纸，写下几个字：“试试看，能模仿几分？“
芳歇接过笔，仔细端详片刻，然后落笔。虽然笔力稍弱，但字形结构竟有七八分相似！
“很好。“怀珠唇角微扬，“从今日起，你每日临摹我的字帖一个时辰。“
芳歇虽不明所以，还是恭敬应下。怀珠看着窗外渐斜的日影，思绪却飞到了明日——太常寺之行，将是她以“李玄“身份迈入朝堂的第一步。
而李蓉的恨意，郑氏的怀疑，谢逾白的试探，都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随时可能落下。
“公子...“芳歇轻声唤道，“药快凉了。“
怀珠这才发现芳歇不知何时端来了一碗汤药，正冒着热气。她接过药碗，苦涩的气味扑面而来。
“哪来的药？“
芳歇低头：“奴婢...奴婢偷偷去厨房熬的。公子腿上的伤...“
怀珠这才想起昨日在慈恩寺受的伤。她早忘了这茬，没想到芳歇却记在心上。药很苦，但她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