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花园

玻璃门在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屋内温暖明亮的灯光和食物的香气。一股截然不同的气息瞬间包裹了江生雨。

浓郁的、甜腻到近乎粘稠的花香霸道地涌入鼻腔，仿佛无数看不见的花粉颗粒黏在喉管上。这香气远比玛丽安的苹果派更加浓烈、更加复杂，混合着泥土的湿润腥气、草木汁液的青涩，以及……一丝极其淡薄、却又顽固存在的、类似雨后铁锈的腥甜。这味道在朦胧的暮色中弥漫，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诱惑力。

眼前，并非想象中整齐的菜畦或温馨的花圃。

这是一片在暮色四合下依旧生机勃发、色彩浓烈得近乎妖异的花园。

脚下的地面并非普通的泥土，而是一种近乎墨黑的、极其肥沃湿润的腐殖土，踩上去松软而富有弹性，仿佛踩在某种巨大生物的皮肤上。园圃的边界用低矮的、漆成白色的木栅栏精心圈出，线条笔直得如同用尺子划过。

园中，一丛丛、一簇簇从未见过的巨大花朵，如同燃烧的异色火焰，在昏暗的天光下兀自盛放！

它们形态各异，却都违背了自然的规律。有的花朵大如碗口，层层叠叠的花瓣呈现出一种鲜血凝固般的紫红色，边缘却晕染着诡异的墨绿，花瓣厚实如丝绒，表面闪烁着湿漉漉的幽光，仿佛刚刚吸饱了某种养分。有的则形如巨大的铃铛，颜色是刺眼的、仿佛荧光颜料调出的亮黄色，花蕊深处却是浓稠的、近乎黑色的深紫，散发出一种甜腻到令人头晕的香气。还有的如同扭曲的触手，细长的花瓣卷曲着，颜色是病态的惨白，尖端却点缀着点点猩红，如同凝固的血珠。

这些花朵不仅巨大、色彩妖异，它们生长的姿态也透着一股非自然的“精确”。每一株都挺拔茁壮，叶片肥厚油绿，没有一片枯黄或虫蛀的痕迹。花与花之间的间距仿佛经过精密计算，既不拥挤，也不疏离，形成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几何学般的完美协调。暮色中，它们静默地矗立着，像一支支无声燃烧的、来自异域的妖火。

花园深处，靠近栅栏边缘，隐约可见几株低矮的灌木，上面结着零星几个苹果。那些苹果的形态同样诡异——个头奇大，形状却扭曲不自然，表皮呈现出一种过度光滑的、如同塑料般的鲜红色泽，在昏暗光线下反射着不祥的微光。

“怎么样，江先生？”托马斯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自豪和满足。他站在江生雨身侧，银灰色的头发在暮色中泛着微光，脸上是那种分享珍宝般的热切笑容。“玛丽安的心血！这片园子，可是我们的骄傲！看看这颜色，这长势！每一株都是她的宝贝！”

玛丽安站在托马斯稍后一点的位置，脸上带着温婉而谦逊的微笑，双手依旧交叠在围裙前。她的目光温柔地扫过那些妖异的花朵，如同母亲注视着自己最疼爱的孩子。本则站在花园入口附近，抱着双臂，脸上带着憨厚的笑容，似乎也为自家园子感到骄傲。

视网膜上的墨绿色系统界面疯狂闪烁着刺目的红光！

警告！高浓度深渊源质波动区域！

环境侵蚀速率：+300%！

生命体征异常衰减中！

侦测到规则节点：[完美苗圃]-核心交互区域！

规则提示：

赞美是美德：对园圃的负面评价或破坏行为将引发致命后果。

接受馈赠：园圃中的任何产物（花朵、果实等）均具有高度污染性，谨慎评估是否接收。

保持路径：严格遵循主人指引的参观路径，切勿踏入苗圃区域。

冰冷的提示和身体传来的微妙不适感让江生雨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他感觉皮肤表面传来一种细微的、仿佛被无数看不见的冰冷绒毛轻拂过的麻痒感，肺部吸入那甜腻的花香也带来一丝灼烧般的隐痛。这就是“环境侵蚀”！

他强行压下翻涌的恐惧和身体的不适，脸上立刻堆起无比震撼和赞叹的表情，声音甚至因为“激动”而微微提高：“天哪……这……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艾弗森先生，格林太太！我从没见过这么……这么生机勃勃、这么漂亮的花园！这些花……简直像活的一样！”他搜肠刮肚地寻找着不会触犯“赞美是美德”规则的中性词汇，“生机勃勃”、“漂亮”、“像活的”……他努力让自己的眼神充满纯粹的惊叹，目光热切地扫过那些妖异的花朵。

“哈哈，是吧！”托马斯对他的反应非常满意，洪亮的笑声在寂静的花园里显得有些突兀，“走，江先生，我带你走近点看看！特别是玛丽安培育的‘夜光宝石’！”他热情地引着江生雨，沿着一条同样用白色小石子精心铺就、笔直通向花园深处的小径走去。小径两侧，那些巨大的、色彩妖异的花朵如同沉默的守卫，散发出更浓郁的甜香和冰冷的注视感。

江生雨亦步亦趋地跟着，脚步踩在白色碎石上发出沙沙的轻响，每一步都如履薄冰。他不敢偏离小径分毫，目光紧紧跟随托马斯所指的方向。系统提示的“保持路径”如同无形的锁链。

托马斯停在一株最为高大的花朵前。这株花的花型如同放大了数倍的郁金香，花瓣是深邃的、近乎黑色的深紫，但花瓣的脉络和边缘却流淌着一种仿佛拥有生命的、幽绿色的荧光，在渐浓的暮色中幽幽亮起，如同黑暗中的鬼火，散发出冰冷而妖异的光泽。甜腻的香气正是从它巨大厚实的花瓣中心散发出来，浓烈得几乎让人窒息。

“看，这就是‘夜光宝石’！”托马斯的语气充满了自豪，如同炫耀稀世珍宝，“玛丽安花了三年才培育成功！只有在完全黑暗的时候，它的光才最美！像不像深海里发光的宝石？”他凑近那巨大的花朵，陶醉般地深吸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一只不知从何处飞来的、翅膀上带着银色斑点的夜蛾，被那幽绿的光泽和浓烈的甜香吸引，颤巍巍地落在了其中一片流淌着幽绿光芒的黑色花瓣边缘。

江生雨清晰地看到，那看似厚实柔韧的花瓣表面，在夜蛾落下的瞬间，极其轻微地……波动了一下。如同平静的水面被投入了一颗石子。紧接着，花瓣边缘那些流淌的幽绿荧光，如同活物般悄然蔓延，极其轻柔、极其迅速地包裹住了那只小小的夜蛾！

夜蛾的翅膀只剧烈地扑扇了一下，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任何声音，就被那层粘稠的幽绿荧光完全覆盖、吞噬！荧光如同拥有生命的胶质，蠕动着，将夜蛾包裹成一个幽绿的小球，然后迅速渗入花瓣内部，消失不见。整个过程快得如同幻觉，只留下一片依旧流淌着幽绿光芒、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的巨大黑色花瓣。

江生雨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他死死咬住牙关，才没让惊骇之色泄露出来。他强迫自己的目光从那个“消化点”移开，脸上保持着被“夜光宝石”震撼的惊叹表情，甚至还“由衷”地赞叹道：“太……太神奇了！这光泽……简直无法形容！”

“是吧！”托马斯显然没注意到或者根本不在意那只消失的夜蛾，对江生雨的“识货”非常满意。

就在托马斯准备介绍下一株“奇花”时，一直安静跟在后面的玛丽安，轻轻上前一步，走到了那株“夜光宝石”旁边。她脸上带着温婉得体的微笑，眼神温柔地注视着那巨大的黑色花朵，仿佛在看自己最心爱的孩子。

“江先生似乎很喜欢我们的花园，”玛丽安的声音柔和清晰，如同夜风拂过，“初次见面，又没能好好招待晚餐，真是过意不去。”她一边说着，一边极其自然地伸出手，动作轻柔而精准地……折下了“夜光宝石”旁边一根细长的、顶端开着一朵稍小些的、同样流淌着幽绿荧光的黑色花枝！

那朵小花在离开母株的瞬间，花瓣上的幽绿荧光似乎微微黯淡了一下，但依旧散发着冰冷妖异的光芒和浓烈的甜香。

玛丽安拿着那支折下的花枝，转过身，脸上是无可挑剔的、充满善意的微笑，将那支散发着致命诱惑和污染气息的幽光花朵，递到了江生雨面前。

“这朵‘夜光宝石’的侧枝，就当是我们的一点小小心意，欢迎你来到社区，江先生。”她的眼神温和，带着期待，“带回去，插在花瓶里，晚上它会发出很漂亮的光，还能驱散房间里的蚊虫呢。”

幽绿的荧光映照着玛丽安温婉的笑脸，也映照着江生雨瞬间变得苍白的脸。那甜腻到令人作呕的香气近在咫尺，如同毒蛇吐信。冰冷的系统提示在视网膜上疯狂闪烁：【接受馈赠：园圃中的任何产物（花朵、果实等）均具有高度污染性，谨慎评估是否接收！】

接受？这明显是剧毒之物！污染源质？侵蚀身体？

拒绝？在“赞美是美德”的花园里，拒绝女主人的“心意”？

托马斯的笑容依旧挂在脸上，眼神却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江生雨身上。本也好奇地看着这边。花园里，无数妖异的花朵在暮色中静默着，散发出无声的压力。

致命的晚宴尚未结束，新的、更加凶险的抉择，已如同这朵幽光之花，冰冷地递到了江生雨的面前。

幽绿的荧光在眼前跳动，冰冷妖异的光芒映照着玛丽安温婉而毫无破绽的笑容。那甜腻浓烈到令人窒息的香气，如同有形的毒雾，顺着鼻腔直钻脑髓。视网膜上的系统警告红得刺眼：【高度污染性】！

江生雨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破肋骨。外套口袋里的钢管紧贴着他的皮肤，传递着冰冷的硬度，而另一侧口袋里那些干瘪的苹果干，此刻也像烫手的山芋。拒绝？在这“赞美是美德”的花园里，在托马斯那看似慈祥实则冰冷的注视下，拒绝女主人的“心意”，无异于引爆一颗炸弹。他毫不怀疑，那“失礼”的后果，会如同那只被吞噬的夜蛾般迅速而致命。

接受？这朵花……它明显是活的！是危险的！是“污染”的源头！

电光火石间，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他脸上瞬间绽放出受宠若惊、甚至带着点难以置信的激动神色，声音因为“惊喜”而微微发颤：“这……这太贵重了！格林太太！这么珍贵的花……我……”他一边说着，一边像是被花朵的美丽完全吸引，目光痴迷地注视着那流淌的幽绿光芒，身体下意识地、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恭敬，向前探出手。

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生怕碰坏珍宝的谨慎。指尖在即将触碰到那冰冷、如同某种生物甲壳般质感的黑色花枝时，几不可察地停顿了微不可查的一瞬。然后，他才轻轻地，极其小心地捏住了花枝靠近底端、没有荧光流淌的、相对“安全”的部位。

入手冰凉！那触感不像植物茎秆，更像是某种冷血生物的骨骼，坚硬而带着一丝滑腻。一股更强烈的、带着腐朽甜香的寒意顺着指尖瞬间蔓延上来，让他手臂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花枝顶端那朵幽绿的小花，其内部的荧光似乎随着他的触碰微微加速了流转，仿佛被唤醒。

“谢谢您！格林太太！”江生雨的声音充满了真诚的感激，他双手极其珍重地捧着那支花枝，如同捧着易碎的稀世珍宝，目光热切地在花朵和玛丽安脸上来回移动，“这太美了……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它！晚上放在房间里，就像有了一小块会发光的宝石！”他的赞美发自肺腑——对这花妖异恐怖的“美”的惊叹。

玛丽安脸上的笑容加深了，带着一种满足感，如同艺术家得到了最懂行的欣赏者的赞美。她温婉地点点头：“你喜欢就好，江先生。插在水里，它会亮很久的。”她的语气带着一种笃定，仿佛在陈述一个自然规律。

“好了好了，心意送到了就好！”托马斯洪亮的声音适时响起，打破了这短暂的花卉交接仪式带来的凝滞感。他脸上依旧是那爽朗热情的笑容，但江生雨敏锐地捕捉到，他目光在江生雨接过花枝的手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眼底深处那潭深水似乎平静无波，又似乎洞悉一切。“天也快黑透了，江先生身体也不舒服，就不多留你了。这花得赶紧插水里养着，不然蔫了玛丽安该心疼了。”

他这番话，既给了江生雨离开的台阶，又强调了“照顾花朵”的责任，甚至还带上了玛丽安的情绪，显得无比自然合理。

“对对对！您看我，光顾着看花了！”江生雨立刻顺着台阶下，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恍然和歉意，他小心地将那支散发着幽绿光芒和致命甜香的花枝护在身前，“真是太感谢您们的款待和这珍贵的礼物了！我这就回去，找个漂亮的瓶子把它养起来！”他一边说着，一边微微欠身，姿态恭敬地向托马斯、玛丽安和本致谢告别。

“路上小心点，天黑。”托马斯叮嘱道，笑容慈祥。

“晚安，江先生。”玛丽安温婉地点头。

“晚安！”本也憨厚地挥了挥手。

江生雨捧着那支冰冷的花枝，转身，沿着那条白色碎石小径，快步向玻璃门走去。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背后三道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牢牢锁定着他，直到他拉开玻璃门，重新踏入屋内温暖的灯光下，才似乎被切断。

他没有丝毫停留，甚至没有去看餐厅的方向，径直穿过客厅，走向玄关。屋内的灯光明亮温暖，食物的香气尚未散尽，但这一切都无法驱散他怀中那支幽光之花带来的阴冷和手中那滑腻坚硬的触感。

他几乎是逃也似的拉开了农舍的前门，一步跨了出去，反手将门带上。

“咔哒。”

门锁合拢的轻响，仿佛斩断了某种无形的锁链。

屋外，夜色已浓。橡果边缘农场的夜晚寂静得可怕，只有风吹过橡树林的沙沙声，如同无数低语。远处格林家红色屋顶的房子里，透出温暖的灯光，但在江生雨眼中，那灯光如同巨兽蛰伏的眼睛。

他站在冰冷的夜风里，低头看着怀中那支花。脱离了花园里其他花朵的簇拥，这朵“夜光宝石”在纯粹的黑暗中，其花瓣上流淌的幽绿荧光显得更加妖异和刺眼，如同来自深渊的鬼火。那甜腻的香气在夜风的稀释下淡了些，却依旧顽固地缠绕着他。

视网膜上，墨绿色的系统界面剧烈波动，最终稳定下来：

任务：【晚宴】

状态：完成

目标：

接受邀请（1/1）-完成

准时抵达格林家（1/1）-完成

在晚宴期间保持基本社交礼仪（1/1）-完成

安全离开格林家（1/1）-完成

任务结算：

基础生存奖励：源质+ 0.5

深度交互完成度：中-源质+ 1.0

成功接收并携带关键污染源：[未命名幽光花枝]-源质+ 1.0 (警告：持续污染中)

当前源质： 2.6

深渊亲和度： 0.1%-> 0.3%(微弱提升，污染关联)

警告：侦测到[未知活性污染源]持续附着！环境侵蚀速率提升！生命体征异常！

污染状态：

污染源：[未命名幽光花枝](活性)

污染等级：低-中度(持续扩散中)

症状：局部低温、能量汲取、精神干扰（微弱）、未知基因层面侵蚀（微量）

冰冷的结算信息带来的是更加刺骨的寒意。源质增加了，代价是怀里这朵活着的、持续散发污染的花！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握着花枝的手指部位，传来一种细微的、持续的冰冷麻痒感，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冰冷根须正试图扎入他的皮肤。肺部吸入的空气似乎也带上了一丝灼痛，喉咙的干渴感在恐惧和污染的双重作用下，变得更加难以忍受。

他抬起头，望向远处自己那栋在夜色中沉默矗立的白色农舍。那里不再是临时的栖身之所，而是他唯一能暂时躲避的堡垒。他必须回去，处理掉这朵花，或者……找到控制它的方法。

他不再犹豫，将花枝尽可能拿得离身体远一些，迈开步子，在浓重的夜色和橡树林的低语中，朝着自己那栋如同巨大白色墓碑般的“家”，快步走去。怀中的幽绿荧光，像一盏为他引路的、来自地狱的孤灯。晚宴结束了，但真正的恐怖，才刚刚随着这支花，一起被他带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