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与罚(译文名著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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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我已经说过,彼得·彼得罗维奇现在动身往彼得堡去了。他在那儿有许多重要事务,他想在彼得堡开办一个律师事务所。他办理各种诉讼案件已经很多年,前几天他刚打赢了一桩重要的官司。他上彼得堡去,是因为他要在那儿枢密院里办一件重要的案件。所以亲爱的罗佳,他对你也许会大有帮助,甚至在各方面都会对你有帮助。我跟杜尼雅都认为,你甚至从今天起就可以筹划你的未来的事业,并且认为你的命运也已经确定了。哦,要是这件事能实现就好了!有这么大的好处,简直应该认为,这一次是上帝赐福于我们。杜尼雅只梦想着这件事。我们已经试探过彼得·彼得罗维奇的意见。他说话很慎重,他说,那当然,因为他不能没有一个秘书,不用说,让外人赚去薪水,倒不如让自己的亲戚去赚,只要他能够称职(你还会不称职吗!),但他立刻对于你在大学里念书是不是有时间在他的事务所里工作这一点,表示了怀疑。这次只谈到这里为止,可是现在杜尼雅除此以外,别的什么也不想。现在她已经有好多天狂热地筹划着,使你以后能成为彼得·彼得罗维奇的法律事务方面的助手,或者甚至成为他的合伙人,尤其是你本人是学法律的。罗佳,我完全同意她的意见,并且支持她的一切计划和希望。我认为这一切计划和希望都是可以实现的。虽然现在彼得·彼得罗维奇还支吾搪塞,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他对你还不了解),但是杜尼雅坚信,只要她能够说服自己的未婚夫,她可以达到目的。她对这满怀信心。当然,我们都很慎重,对彼得·彼得罗维奇丝毫不提我们今后的这些理想,尤其不提你将来同他合作的话。他是个实事求是的人,大概他会表现得很冷淡,因为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一些空想而已。同样地,关于我们热切地希望他资助你念完大学的事,我和杜尼雅也没有向他提过半句。我们所以不提这件事,是因为第一,以后他会自愿帮助的,他大概不用别人说,而会主动提出的(这样的事,他还会拒绝杜涅奇卡吗),何况你能够成为他的事务所里一名得力的助手。你接受这种帮助并不是接受他好心的施舍,而是拿你应得的报酬。这是杜涅奇卡的希望,我完全赞同她的意见;第二,我们所以不提,是因为你们即将见面,我很想使你同他处于平等地位。当杜尼雅非常高兴地对他谈起你的时候,他回答说,不论何人他都先要亲自见过,跟他接近,以便了解这个人,他跟你相识的时候,他要亲自了解你。我告诉你,我的宝贝,罗佳,我觉得,从某些方面来考虑(不过,这与彼得·彼得罗维奇毫无关系,而是由于我个人的,甚至可以说,是由于我老太婆的、女人的怪脾气),我觉得他们结婚以后,如果我独个儿住,就像我现在那样,不跟他们住在一起,也许会好些。我完全相信,他是个胸襟宽广的、性情温和的人,他会主动叫我去住的,会劝我别再跟女儿分离,如果他直到目前还没有说这话,不用说,是因为他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但是我不会接受。我一辈子见识得多啦,女婿总是讨厌丈母娘,我不但不愿成为人家哪怕是极微小的累赘,而且我自己也希望自由自在,不受拘束,我到底还有口饭吃,并且有着两个像你和杜涅奇卡那样的孩子。如果有可能的话,我搬到靠近你们两个的地方去住。罗佳,我之所以把最令人兴奋的消息留在信的结尾告诉你,是因为你应该知道,我亲爱的孩子,说不定,我们分离了将近三年以后,很快又要聚首,三个人可以拥抱一起了!我和杜尼雅将动身去彼得堡的事大概已经决定了。确切的日期我还不知道,但无论如何是不远的了,不会很久,甚至说不定就在下星期。一切取决于彼得·彼得罗维奇的安排,他在彼得堡察看一下后,立刻就会通知我们。由于某些原因,他希望尽可能早地举行婚礼,如果有可能的话,就在下个开斋期[16]结婚;如果因为时间短促,来不及准备,那就在圣母升天节斋期[17]以后结婚,我将要把你紧偎在心上,这是多么幸福啊!杜尼雅一想到跟你见面的快乐,就很激动,有一次她竟打趣地说,单拿这一点来说,她也愿意嫁给彼得·彼得罗维奇。她真是个天使!现在她在信上不附言了,只叫我附带一笔,她有很多话要跟你谈呢,话这么多,现在反而不知从何写起,因为她的话不是寥寥几句可以讲完的,而且只会勾起她的烦恼;她叫我紧紧地拥抱你,无数次吻你。虽然说不定我们不久就可以见面,但是我还是要在几天内给你寄些钱去,尽可能多寄些钱给你。现在大家都知道了,杜涅奇卡将要嫁给彼得·彼得罗维奇,我的信用也忽然好起来。我确实知道,现在阿法那西·伊凡诺维奇会相信我,甚至可以用养老金作抵押,把借款额增加到七十五卢布,所以我也许可以寄给你二十五卢布,或者甚至三十卢布。我希望再多寄些钱给你,但是我怕路费不够;虽然彼得·彼得罗维奇是这么好,他分担了我们一部分赴京的旅费,我是说,他自愿负担托运我们的行李和一只大衣箱的费用(设法托那儿他的熟人们运),可是我们还得计算一下到达彼得堡后使用的钱,到达彼得堡后可不能没有钱使,至少头几天不能没有钱。但是我跟杜尼雅已经仔细地计算过了,路费不贵。从我们的家到车站只有九十俄里路,我们已经跟一个相熟的赶车的农民谈妥了;我跟杜尼雅可以在那里十分舒适地搭三等车走。所以,我也许能寄给你不止二十五卢布,大概可以寄去三十卢布。我已经写够了;两张信纸都写满了,再也没有余地了。我们的事情全都告诉你了;可不是,我们发生了多少桩事啊!可是现在,我的宝贝,罗佳,我要拥抱你直到我们不久相见,妈妈为你祝福。罗佳,你要爱杜尼雅,你的妹妹;你要像她爱你那样爱她。你应当知道,她爱你是无限深挚的,超过爱她自己。她是个天使。可是你,罗佳,你是我们的一切:我们的希望和我们的指靠。只要你幸福,我们也会幸福的。罗佳,你祷告上帝吗?你是不是还相信创世主和我们的救世主的慈悲?我担心的是,最近所流行的不信宗教的思想有没有对你发生影响?如果有影响,那我要为你祈祷了。你要记住,我亲爱的,还在你的孩提时代,当你父亲在世的时候,你常常坐在我的膝上咿咿呀呀地念祷文,那时我们大家多么幸福啊!别了,或者不如说再见吧!我紧紧地拥抱你,无数次吻你。

永远疼爱你的母亲

普尔赫里雅·拉斯柯尔尼科娃。”

拉斯柯尔尼科夫看信的时候,差不多从开始读信起,他的脸就被泪水浸湿了;可是等到看完信,他脸色惨白,抽搐得脸也扭歪了,嘴唇上掠过一阵痛苦、恼恨和凶恶的微笑。他把头放到薄薄的破枕头上,沉思起来,想了很久。他的心突突地剧跳,他的思想也剧烈地翻腾着。末了,他开始觉得这个壁纸发黄的斗室憋闷而又窄小,像口橱柜或一只衣箱。视线和思想都要求空间。他抓起呢帽走出去了。这会儿他不再害怕在楼梯上碰见人;他把这个忧虑抛到九霄云外了。他穿过V大街朝瓦西里岛的方向走去,仿佛赶往那儿去办一件什么事,可是他和往常一样不看路走着,嘴里喃喃地自言自语,甚至对自己大声地说着话,弄得行人们都莫名其妙。很多人都把他当作酒鬼。

母亲的来信使他痛苦极了。但是对于最重要的、基本的一点,甚至还在他读信的时候,也没有发生过片刻的怀疑。他已经拿定了主意,完全决定了:“我活着一天,这门婚事就不会成功,去他妈的卢仁先生!”

“因为这件事情是很清楚的,”他暗自喃喃说,脸上浮出洋洋得意的微笑,心里愤恨地预祝着自己的决心必胜。“不行,妈妈,不行,杜尼雅,你们不应该欺骗我!……她们还表示歉意,说没有征求我的意见,没有得到我的同意就决定了!可不是!她们以为,现在已经不能断绝关系了,可是咱们看吧——到底能不能!好堂皇的借口。她们说:‘彼得·彼得罗维奇是个忙人,他这么忙,所以婚礼得赶快举行,越早越好。’不,杜涅奇卡,我什么都看得很清楚,我知道你打算跟我谈的许多话是些什么话;我也知道,你整夜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想些什么,你向妈妈卧室里那个喀山教堂的圣母像[18]祈祷什么。上各各他[19]去是艰苦的。哼,这样看来,已经完全决定了。阿夫多季雅·罗曼诺夫娜,你要嫁给一个精明能干、有见识的、手头有很多钱的人了(已经有很多钱,这更可靠,更打动人心),在两个地方供职,具有我们最年轻的一代的信念(妈妈在信上这么说),‘看来是个好人呢’,杜涅奇卡自己这样说。这似乎比什么都重要!这个杜涅奇卡看来是为着这个而嫁给他!……好极了!好极了!……

“……但是我倒很想知道,妈妈为什么在信上对我说‘最新的一代’?不过是一句描写这个人的性格的话呢,还是有更进一层的目的:叫我对卢仁先生发生好感?啊,她们想得多么周到!我还想弄清一个情况:在那天,那个夜里以及其后的日子里,他们彼此真诚相见达到了什么样的程度?他们之间所说的话是不是坦率的,还是双方都了解彼此是一条心的,具有一致的见解,所以用不着说出来,并且也没有必要说出来。大概,这有点儿像是这样;从信上可以看出:妈妈觉得他有点儿粗鲁!可是天真的妈妈把自己的看法告诉了杜尼雅。不用说,她生气了,‘不开心地回答说’。可不是!如果事情是清楚的,就不会使人产生各种幼稚的问题;如果问题解决了,已经没有讨论的必要了,那就不会触怒什么人。她为什么在信上对我说:‘罗佳,你要爱杜尼雅,她爱你超过爱她自己’;因为她为了儿子而宁愿牺牲女儿,她是不是暗地里受到了良心的谴责,‘你是我们的指靠,你是我们的一切!’哦,妈妈!……”他心头越来越痛恨,如果现在卢仁先生来跟他见面,他准会把他杀死!

“嗯,这话很对,”他随着脑海里思潮的翻腾而继续往下想。“这话很对,‘要了解人,应该慢慢地细心地跟他接近’;可是卢仁先生是一眼就可以看透的。重要的是,‘一个能干的人,看来是个好人’:不错,他负责托运行李,那只很大的衣箱的运费由他负担!他怎么不是好人呢?她们俩,一个新娘和一个母亲,雇了一个农夫,搭一辆席篷大车(我也搭过这样的车)!不要紧!只有九十俄里路,然后我们‘十分舒适地搭三等车走’,一千里路呢。做得对:应该量力而行;可是您呢,卢仁先生,您怎么啦?要知道她是您的未婚妻啊……您应该知道,母亲预借了养老金做路费?当然啰,你们一起做买卖,这个买卖对双方都有利,股金相等,所以开支也得对半负担;俗话说得好:面包和盐放在一起,烟叶各自处理。可是这个能干的人有点儿欺骗她们:行李费比她们的旅费便宜,说不定不要花钱。她们俩为什么都看不出这点呢,还是故意视若无睹?要知道,她们都心满意足!认为这只是开花,而收获丰硕的果实是以后的事!但这儿值得注意的倒不是悭吝,不是视钱如命,而是他的作风,要知道,这也是他将来婚后的作风,一个预兆……可是妈妈为什么高兴呢?她带几个钱到彼得堡来?带三个卢布呢,还是带两张‘一卢布的钞票’,如她所说的……老太婆……哼!她以后在彼得堡想怎样度日呢?她不是已经有各种理由可以猜到,他们结婚后,她跟杜尼雅不可能住在一起,甚至在开头一个月也不可能?这个可爱的人大概漏出过几句,作过暗示,虽然妈妈矢口否认:‘我不会接受。’她怎么办呢,她依靠谁呢:依靠一百二十卢布养老金吗?这笔钱还要偿还向阿法那西·伊凡诺维奇借来的钱。往后她在这里编织冬天的三角头巾和缝制套袖,会弄坏她那双老花眼的。而编织三角头巾每年只能增加二十卢布收入,这我知道。这么看来,还得把希望寄托在卢仁先生的慷慨上:‘他会邀我去住的,会劝我去住的。’别梦想啦!席勒笔下那些好心肠的人常常是这样:他们始终拿孔雀羽毛把人装扮起来,始终往好的方面想,而不是作坏的打算;虽然他们预感到坏的一面,但是事先无论如何对自己不说真话;片面的想法常常弄得他们苦恼不堪;他们拒不接受真理,等到他们所装扮的人愚弄了他们,这才恍然大悟。很想知道这位卢仁先生有没有勋章;我敢打赌说,他一定在扣眼里挂着一枚安娜勋章[20],他同包工头或商人们一起吃饭的时候,都挂着这枚勋章。说不定,在结婚的时候也会挂上!不过关我什么事,去他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