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我不怪妈妈,愿上帝保佑她,她本来是这样的人嘛,可是杜尼雅怎么啦?杜涅奇卡,亲爱的,我了解您!我们最近一次见面的时候,您已经二十岁:我已经了解您的性格。妈妈在信上写道:‘杜涅奇卡忍耐心很强。’这点我知道。两年半前我已经知道了这一点,两年半来,我一直想着这一点,我正是想着这一点:‘杜涅奇卡忍耐心很强。’她能忍受斯维德里加依洛夫先生和由他所造成的一切后果,这样看来,她的确忍耐心很强。可是现在她和妈妈都以为,她也能容忍卢仁先生。他大谈从穷苦人家讨来的和蒙受丈夫恩泽的妻子的优点,并且几乎初次见面就说这样的话。就算他‘失言’,虽然他是个细心的人(他也许压根儿没有失言,而是要尽快地表明自己的态度),可是杜尼雅,杜尼雅呢?她当然了解这个人,而且往后她必须跟这个人一起生活。她将会啃黑面包和喝白开水,但她决不会出卖灵魂,决不会因贪图享受而牺牲精神上的自由;即使拿石勒苏益格和荷尔斯泰因[21]来交换,她也不愿接受,何况是一个卢仁先生。不,杜尼雅不是这种人,我多少知道一些,而且……不用说,她现在也没有变!……还用说嘛!斯维德里加依洛夫一家真叫人够受了。为了一年两百卢布的薪水在外省各地当家庭教师,一辈子东奔西跑也是一件苦事;可我还是认为,我的妹妹宁肯到种植场去当奴隶,或者学拉脱维亚人的样投奔波罗的海东部沿海地区的德国人[22]而决不愿玷辱自己的人格和道德,去跟一个不受她尊敬的和同她一点儿也合不来的人结合——仅仅为了贪图个人利益而跟他结为终身伴侣!就算卢仁先生是用一块纯金铸成的,或者是用一大块金刚钻做成的,她都不会同意去做卢仁先生的合法的姘妇!为什么她现在同意了呢?这是怎么回事啊?怎样解释呢?事情很清楚:为了自己,为了自己的享乐,甚至为了救自己的性命,她也不肯卖身,可是现在她为了别人而卖身!为了一个亲爱的人,为了一个她特别喜欢的人而卖身!就是这么回事:为了哥哥,为了母亲而卖身!出卖一切!啊,现在我们在必要时就会压制我们的道德感,就会把自由、安宁,甚至于良心,一切的一切,都拿到旧货市场上去出卖。不惜牺牲生命!只要我们心爱的人能够生活得幸福。不但如此,我们还编造了一套强词夺理的诡辩,去向耶稣会[23]士学习,大概这样暂时可以安慰一下自己,使自己相信这样做是必要的。要达到这个善良的目的,确实应该这样做。我们都是这样的人,一切都像白昼一样清楚。显然,这里中心人物不是别人,就是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拉斯柯尔尼科夫。可不是嘛,他可以得到幸福,可以继续上大学,可以成为事务所里的合伙人,他的整个前途可以得到保障;或许以后他会成为一个有钱的人,享有荣誉和受人尊敬的人;或许晚年甚至成为一个名流!可是母亲呢?这关系到罗佳,她的宝贝,长子罗佳的一生!为了这样一个长子,怎么不能牺牲哪怕是这样一个好女儿呢!啊,可爱的、太偏的心眼儿!为什么呢?我们大概也甘心情愿接受和索涅奇卡同样的命运吧!索涅奇卡·马尔美拉多娃,世界存在一天,索涅奇卡便永垂不朽!你们俩可充分地估量过这种牺牲,这种牺牲吗?估量过吗?做得到吗?有好处吗?合理吗?杜涅奇卡,您可知道,您跟卢仁先生一起生活的命运决不会比索涅奇卡的命运好些?妈妈在信上写道:‘谈不上有什么爱情’。如果不但没有爱情,连尊敬也不能有,那怎么办?相反地,有的却是厌恶、鄙视和怨恨,那又怎么办?那么又得‘保持整洁’啦。是不是这样呢?这种整洁是什么意思,你们明白吗?明白吗?明白吗?你们明白不,卢仁的整洁跟索涅奇卡的整洁是没有什么区别的,也许甚至更坏,更丑恶,更卑鄙,因为您,杜涅奇卡,到底是贪图不必要的享乐,可是对于她,这简直是饿死的问题!‘杜涅奇卡,这种整洁的代价是昂贵的,很昂贵!’嗯,如果以后做不到,您会懊悔吗?多少悲痛,多少忧愁,多少诅咒,多少泪水被掩藏起来,不让人知道,因为您不是玛尔法·彼得罗夫娜?那么母亲会怎样呢?要知道,她现在就感到不安,感到烦恼了;等到她把一切都看清楚了,那会怎样呢?而我会怎样呢?……您到底把我想成怎样的人呢?杜涅奇卡,我不要您的牺牲;妈妈,我不要!我活着一天,这门婚事决不会成功,决不会成功!决不会成功!我不同意!”
他忽然从沉思中醒过来了,站住了。
“决不会成功?不让这门婚事成功,你有什么办法呢?你去阻止吗?你有什么权利?要获得这样的权利,从你本身来说,你能应许她们什么呢?等到你从大学毕业,有了工作,把自己的整个命运和整个前途都献给她们吗?这话我们都听到过了,这不过是一句空话,可是目前怎么办?目前应该做些什么,这你知道吗?但是现在你在干什么呢?你不是在剥削她们嘛。她们的经济来源是一百卢布养老金和向斯维德里加依洛夫先生们预支的薪水!你,未来的百万富翁,支配她们命运的宙斯[24],有什么办法能使她们不向斯维德里加依洛夫们和阿法那西·伊凡诺维奇·瓦赫鲁欣借钱。再过十年吗?母亲在十年内会因编织三角头巾而双目失明,也许会哭瞎的;她会因吃不饱而变得憔悴,可是妹妹呢?嗯,你想一想吧,十年后,或者十年内,妹妹会变得怎样呢?你想过吗?”
他拿这些问题折磨自己,揶揄自己,甚至觉得这是一种快乐。但是这些问题都不是新鲜的,不是突然出现的,而是亟待解决的、存在已久的老问题。这些问题已经使他苦恼了很久,已经使他痛苦到极点。他很久很久以前就有现在的这个烦恼了,这个烦恼增强了,积累起来,而最近已经成熟了,凝聚起来,具有一个可怕的、怪诞的和空想的问题的形式。这个问题使他苦恼,而且大伤脑筋,非把它解决不可。现在母亲的来信像个晴天霹雳,突然在他的头顶上打了下来。显然,现在不必怕问题不能解决而发愁了,消极地苦恼了,而必须切实行动起来,立刻快些行动起来。不管怎样得下定决心干起来,或者……
“或者完全抛弃生活!”他突然发狂地叫喊起来。“索性听天由命,永久地克制一切感情,放弃行动、生活和恋爱的一切权利!”
“您明白吗?您明白吗?先生,走投无路是一种什么样的境遇啊?”他忽然想起昨天马尔美拉多夫所提出的问题来,“因为得让每个人有条路可走啊……”
他忽然怔了一下:也是昨天的一个念头又在他的脑海里闪过。但他不是因为闪过这个念头而发怔。他知道,他预感到这个念头一定要“闪过”,它果然闪过了。这个念头根本不是昨天产生的。但区别在于,一个月前,甚至还在昨天,它只是个空想,可是现在……现在它忽然不是一个空想,而具有某种新的、可怕的、他从未见过的形式了。他自己也忽然意识到这点……他头上被猛击了一下,眼前出现一片昏黑。
他连忙朝四下看了看,寻找着一个什么东西。他想坐一会儿,便寻找长椅;那时他正在K林荫道上走。在前面百步外,出现了一条长椅。他尽快地走去;可是在路上他遇到了一桩小小的奇事,有一会儿工夫,他的注意力被吸引住了。
他找到长椅的时候,发觉前面二十步外有个女子在踯躅,可是开头没有注意她,就像没有注意到这之前在他眼前闪过的一切东西一样。他已经有过许多次,比方说,回家的时候,完全记不得他走过的是哪一条路,他已经习惯于这样走路了。可是这个踯躅着的女子身上有个地方使人感到奇怪,而且第一眼就引起了他的注意,所以他渐渐注意起她来——开头无意地、仿佛不愉快地,可是后来越来越专心致志地注意起来。他忽然想弄清楚,在这个女子身上哪个地方叫人奇怪?第一,她大概是个十分年轻的女子,在这样酷热的天气里走路却不戴帽子,不打伞,也没有戴手套,而且不知怎的令人可笑地摆动着两手。她穿着一件丝的、用一种轻飘飘的料子(绢)做的连衣裙,可是不知怎的,她穿得很怪,扣子差不多都没有扣上,在背后靠腰的地方,裙子的上端被扯破了;有一大块挂了下来,晃荡着。一条小三角巾系在那裸露着的脖颈上,有点儿歪斜不正。此外这个女子的步子也不稳,跌跌撞撞的,甚至摇来晃去。她终于引起了拉斯柯尔尼科夫的注意。他同这个女子在长椅旁边相遇了,可是她走到长椅跟前,忽然倒在长椅的一端,头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显然已经疲惫不堪。他仔细地把她端详了一会儿,马上就看出,她已经酩酊大醉。看她醉成这个样子,他不觉又奇怪又吃惊。他甚至想,是不是看错了。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张十分年轻的、可爱的脸,约莫十六岁,也许甚至只有十五岁——一张小小的、漂亮的脸,淡黄色头发,但脸儿红彤彤的,仿佛有点儿浮肿。这个年轻的女子看起来已经神志不大清爽;她把一条腿搁在另一条腿上,而且露得太多了。从她的神态上看来,她已经不知道自己是在大街上。
拉斯柯尔尼科夫没有坐下,也不想走,而是踌躇不决地站在她面前。这条林荫大道上常常不见人影,现在一点多钟,天气又那么热,几乎连一个人影子也不见。可是有一位先生在一边,即在相隔十五步路的马路边站住了。从他的神态看来,这位先生怀着某种目的,也想走到这个年轻的女子跟前来。他大概也是老远就看见她了,跟踪而来的;但是因为有拉斯柯尔尼科夫在这儿,他不敢走近来。他不时向拉斯柯尔尼科夫投来凶恶的目光,但又极力不让他看见自己的目光,并且不耐烦地等待着机会,一俟这个使人讨厌的衣衫褴褛的人走开,马上就走过来。事情是很清楚的。这位先生三十来岁,身体结实而肥胖,脸色红润,嘴唇鲜红,蓄着一撮小胡子,衣着很考究。拉斯柯尔尼科夫怒不可遏了;他忽然要想方设法侮辱一下这个浑身肥肉的花花公子。他暂时撇下姑娘,来到了这位先生跟前。
“咦,是您,斯维德里加依洛夫!您在这里要干什么?”他嚷道,两个拳头握得紧紧的,脸上浮出了狞笑,愤怒得嘴里泛出涎沫来了。
“这是什么意思?”这位先生厉声问,拧紧了眉头,显出傲慢而诧异的神气。
“我叫您滚开!”
“你敢,坏蛋!……”
他挥了一下皮鞭。拉斯柯尔尼科夫握紧拳头向他冲上去,甚至没有考虑到这位身体结实的先生能对付两个像他这样的人。可是这当儿有个人从后面紧紧地拉住了他。一个巡警站在他们中间。
“得了吧,先生们,不要在马路上打架。你们要干什么?您是谁?”他仔细地瞧了瞧拉斯柯尔尼科夫那褴褛的衣服,厉声问。
拉斯柯尔尼科夫也仔细地把他打量了一下。这是一张威武的士兵的脸,蓄着一撮灰唇髭,满面络腮胡子,眼神是聪慧的。
“我正要找您,”他嚷道,一边拉住了他的袖管。“我从前是大学生,拉斯柯尔尼科夫……这您可以去调查,”他对那位先生说,“您过来,我指给您看看……”
他抓住了巡警的胳膊,把他拉到一条长椅跟前去了。
“您瞧,她喝得烂醉了。刚才她在林荫大道上走,谁知道她是什么人,可不像一个做生意的。大概什么地方有人把她灌醉了,诱骗了她……头一次嘛……您可懂我的意思?就这样被撵到街上来了。您瞧,衣服被扯破了,您瞧瞧,她的衣服是怎样穿上的:人家替她穿上的,不是她自己穿上的,不是熟手,而是一个男人替她穿上的。这是一眼就看得出的。现在您向这边瞧瞧,我并不认识刚才我要跟他打架的那个花花公子,我还是头一次看见他;但他也是刚才在路上看见她的,她喝醉了,不省人事,现在他很想走过来,把她弄到手——因为她醉成了这个样子——带她到什么地方去……大概是这么回事;请您相信我,我不会弄错的。我亲眼看见他盯住她,监视着她,是我才使他不能下手。现在他等着我走开。瞧,他现在稍为走开点儿站着,假装卷香烟……咱们有什么办法不让她落到他手里?咱们该怎样送她回家——想个办法吧!”
巡警立刻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就动起脑筋来。这个胖子先生的目的当然是一目了然的,只有这个年轻的女子需要了解一下。这个巡警弯下腰去,把头凑得更近些去仔细看她,脸上流露出由衷的怜悯。
“哎呀,多么可怜!”他摇摇头,说。“还完全像个小孩儿呢。有人诱骗了她,准是这样。喂,小姐,”他叫喊起来,“您住在哪里啊?”女郎睁开疲倦而没精打采的眼睛,茫然看看盘问她的人,挥手叫他走开。
“喂,”拉斯柯尔尼科夫说,“这儿有几个钱(他在口袋里掏摸了一阵,摸到二十戈比,掏了出来),拿这些钱去雇一辆马车,叫车夫送她回家。不过我们应当问清楚她的住址!”
“小姐,小姐?”巡警拿了钱,又叫喊起来。“我马上给您叫一辆马车,送您回家。告诉我送您到哪儿,好吗?您住在哪儿?”
“走开!烦死啦!……”女郎喃喃说,又挥手叫他走开。
“哎哟,哎哟,多么糟啊!哎哟,多么丢脸呀,姑娘,多么丢脸呀!”他又摇起头来,害臊、同情而又不满。“这件事不好办!”他转脸对拉斯柯尔尼科夫说,一边又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他觉得这个人当真很奇怪:衣服破破烂烂的,可是他却拿出钱来!
“您在离这儿很远的地方就看见她了吗?”巡警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