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与大楼
1931年12月3日,梅贻琦校长在就职典礼上讲话中“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成为广为传颂的经典名言。这句话言简意赅地揭示了大师对大学的重要性。近些年来,对大学种种不满,或者看到大学硬件建设,一些人总会拿这句话来批评。
实际上,在梅贻琦讲话中,大楼与大师本身并不是对立的,而是一体两面、有所侧重而已。如果过于望文生义,则对梅贻琦校长的这句话的丰富内涵往往理解不完整。我们先看看梅贻琦校长如何论述的:
我希望清华今后仍然保持它的特殊地位,不使坠落。我所谓特殊地位,并不是说清华要享受什么特殊的权利,我的意思是要清华在学术的研究上,应该有特殊的成就,我希望清华在学术研究方面应向高深专精的方面去做。办学校,特别是办大学,应有两种目的:一是研究学术,二是造就人材。清华的经济和环境,很可以实现这两种目的。所以我们要向这方面努力。有人往往拿量的发展,来估定教育费的经济与否,这是很有商量余地的。因为学术的造诣,是不能以数量计较的。我们要向高深研究的方向去做,必须有两个必备的条件,其一是设备,其二是教授。设备这一层,比较容易办到,我们只要有钱,而且肯把钱用在这方面,就不难办到。可是教授就难了。一个大学之所以为大学,全在于有没有好的教授。孟子说:“所谓故国者,非谓有乔木之谓也,有世臣之谓也。”我现在可以仿照说:“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我们的智识,固有赖于教授的教导指点,就是我们的精神修养,亦全赖有教授的inspiration。但是这样的好教授,决不是一朝一夕所可罗致的。我们只有随时随地留意延揽而已。同时对于在校的教授,我们应该尊敬,这也是招致的一法。(1)
1932年9月14日开学典礼上,梅贻琦致辞:“凡一校精神所在,不仅仅在建筑设备方面之增加,而实在教授之得人。本校得有请好教授之机会,故能多聘好教授来校,这是我们非常可幸的事”,再次重申:“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
可见,梅贻琦校长明确指出,高深研究必备的两个条件一是大楼、二是大师,二者不是非此即彼而是缺一不可。不过大楼是物质建设,有了经费和决心则容易办到。大师则难以延揽罗致。显然,梅贻琦校长肯定大师的同时,绝不是排斥大楼。此其一。
1934年机械工程系馆落成,梅贻琦讲话
其次,如何理解“大楼”?是否就是当下一般意义上的建筑的概念?还是有更丰富的内涵?揆诸当时观念,大楼不只是“楼堂馆所”建筑的含义。实际上,梅贻琦校长1932年的开学典礼致辞已经揭示了大楼的内涵,那就是“建筑及设备等方面”。这是“大楼”完整的内涵。1934年,梅贻琦在《五年来清华发展之概况》一文中,再次丰富了“大楼”的内涵。梅贻琦写道:“吾人常言:大学之良窳,几全系于师资与设备之充实与否;而师资为尤要。”“师资与设备为大学之两大要素。”对于设备的充实,梅贻琦认为:“第一,为校址之扩充。……第二,为建筑物之增加。……第三,为图书仪器之添置。”(2)显然,大楼不仅仅是建筑和图书仪器,还有空间的扩展。1936年4月25日,浙江大学竺可桢校长在就职典礼上也明确表示:“一个学校实施教育的要素,最重要的不外乎教授的人选、图书仪器设备和校舍建筑。三者之中教授人才的充实最为重要。”竺可桢的表述与梅贻琦不同,但实质内容完全一致。可见,在当时,与“教授”“大师”并称的是“大楼”的含义就是“建筑及设备”“图书仪器设备和校舍建筑”等。因此,以现在的观念狭义地去理解梅贻琦校长口中的“大楼”,必然产生误解。从而对“大楼”与“大师”关系也产生误解。
更进一步,仅认识到建筑和设备是办好大学的必需仍然不够。罗家伦认为,一切的近代研究需要设备,设备最重要的两个方面是仪器与图书。他反对只停留在物质层面去理解大楼,即只盖楼、只追求外表的华丽而不注重学术研究,强调要赋予建筑学术的灵魂。只有这样,大楼才是有生命的东西。罗家伦认为:
办一好大学,光是盖几所大房子决不够(但这种观念在中国很通行,在西洋也有时难免);实则,建筑物不过是死的躯壳,应当有学术的灵魂在内,才是一个有生命的东西。宿舍不是给不读书不求学的学生作旅馆,而是为好学的、为学术、为民族、为人类造福的研究者的栖息的地方;生物馆不是要供游览、壮观瞻,而是希望于其中能产生Darwin,或是Huxley,或是Mendal,或是Weismann出来。如果有人只是以添盖几所房子为荣,而不计及其学术的灵魂,那末,对于此种事业,简直是一种侮辱。(3)
罗家伦在清华极力减少行政费用,增加设备费。他不仅盖了生物馆、气象台和新图书馆,还规定至少要拿出每年预算的20%来购置图书仪器,做清华设备上永久的基础。到了梅贻琦校长时期,清华大学又陆续修建了化学馆、机械工程系馆、电机工程馆、水利实验馆、气象台等,购置了先进的设备,继续扩充图书资料,极大地改善了学校办学条件,为1930年代清华大学迅速发展奠定了物质基础。历史证明,大楼和大师是相辅相成,绝不是对立的。因而,大楼建设是大学发展的题中应有之义。
至于大师,实际上重视大师是清华一贯的传统。师资是办好学校的第一要务,也是建设一流大学的必要条件。1922年曹云祥长校之初,即明白宣示:“以后教授之选择,最应注意。”强调“罗致人才,务求高明”。曹云祥聘请教师,摒除门户之见,唯才是举。他说:“教授同人,又复人擅绝学,家竞师承,一若其所流连向慕之哥伦比亚、哈佛、麻省理工、西点、约翰霍坚斯、牛津、剑桥、巴黎、柏林可悉移植于清华焉。”
1928年罗家伦出长清华大学后,不拘一格,摒弃门户之见,淘汰不合格教师,积极延聘名师。他认为,办好一个大学,最重要的就是要教授得人。“余聘教授,毫无门户之见,概以学术标准为衡”。“为青年择师,必须破除一切情面,一切顾虑,以至公至正之心。凭着学术的标准去执行”。这些思想,都贯彻在罗家伦的办学实践之中。梅贻琦任校长后,更是说出了“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的名言。
重视大师是清华的传统,但绝不仅是清华传统。实际上,这是每一所大学校长的共识。1918年,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明确表示:“大学者,‘囊括大典,网罗众家’之学府也。”1936年4月25日,浙江大学竺可桢校长在就职典礼上明确表示:“教授是大学的灵魂,一个大学学风的优劣,全视教授人选为转移。”如果我们回顾北京大学、东南大学、中央大学、浙江大学等诸多学校历史,无不留下蔡元培、郭秉文、罗家伦、竺可桢等校长积极延揽名师的佳话,学校也得以发展迅速。不过梅贻琦校长“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这句教育史上的经典名言,集中体现了这个卓越的教育家群体的共识而被广为传颂。
(1)《就职演说》,刘述礼、黄延复编:《梅贻琦教育论著选》,第10页。
(2)梅贻琦:《五年来清华发展之概况》,《清华周刊》向导专号,1936年6月27日,第2~3页。
(3)罗家伦:《清华大学之过去与现在》,清华大学校史研究室编:《清华大学史料选编》二(上),第20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