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照片背后的清华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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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授互相听课

曹丕《典论·论文》中的“文人相轻,自古而然”用来形容文人之间的相互轻视甚至倾轧,千百年来广为人熟知。表示有才能的人互相仰慕、相互欣赏的成语“惺惺相惜”也为人所熟知。可见,事有正反,凡事不可一概而论。

在清华、西南联大,总有教授求学问道惺惺相惜。这种相互尊重,体现在诸多方面,相互听课就是重要的一面。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

吴宓是中国比较文学的先驱,也是感情丰沛的诗人。他勤勉于学术,经常听其他教师的课程以广博自己见识。国学研究院时期,吴宓对王国维、梁启超、陈寅恪等各位老师十分尊重。吴宓的女儿吴学昭说:“父亲很高兴能与各位学有专长的大师共事,把它看成是自己学习和提高的好机会。教室上课,父亲常去听讲。王国维先生开的‘说文学习’,他几乎每课必听。王先生演讲,父亲不仅用心听、详细记,有时还作注释。据1925年9月20日《雨僧日记》:‘作王国维先生《中国二三十年中新发见之学问》篇注释,费二三日之力云。’”(1)在《吴宓日记》中,有吴宓听王国维《说文练习》、赵元任《方音学》的记载。(2)在吴宓面前,如果说王国维算前辈学者,那陈寅恪则是同辈的翘楚。吴、陈与汤用彤被誉为哈佛中国留学生中的“三杰”,吴宓极为佩服陈寅恪,“寅恪伯父授课,父亲常去听讲。寅恪伯父讲课有口皆碑,字字精金美玉”(3)。两个人保持了终身的友谊。

敬佩陈寅恪的不仅是吴宓,陈寅恪被誉为教授的教授,这正反映了普遍的认识。周一良回忆听陈寅恪的课:“听完第一次,就倾服得五体投地。这堂两小时的课讲五胡中的羯族,论证羯族来源及石氏出自昭武九姓的石国,谨严周密,步步深入,尤其涉及中亚各族问题,为我闻所未闻。”不只是周一良,“记得还有史语所的余逊、劳干两先生从城里赶来听课。我们几个都是京剧爱好者,听完课不约而同地赞叹说:‘真过瘾,就像听了一出杨小楼的拿手好戏!’”(4)(按:周一良,历史学家,曾任清华大学、北京大学教授。余逊,秦汉史专家,曾任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劳干,历史学家,曾任教于北京大学、南京中央大学,台湾“中央研究院”院士。)在清华教授“史学方法”及“欧洲中古史”课程的历史系教授孔繁霱经常听陈寅恪先生课,引得学生笑语:“寅师为太老师矣。”(5)学生的戏言并无损于孔教授。相反,学者的谦逊与对知识与职业的尊重,让人肃然起敬。

汤用彤先生学问精深,讲课有独到之处。西南联大时期,不但哲学系的同学绝少缺席,连学术大师冯友兰先生也每堂不缺地去旁听。(6)

1942年11月6日晚,闻一多演讲《伏羲的传说》,朱自清前去听讲。在当日日记中,朱自清写道:“晚间听一多演讲,妙极。非常羡慕他,听众冒雨而来,挤满教室。”(7)闻一多的“庄子”课,“闻先生语调深沉,富于感情,内容更是精湛博大,一部庄子,包括了古代学术思想史,文字学,社会发展史,辩证法,真可谓为‘左右逢源,头头是道’。”因此“哲学系的沈有鼎先生每讲必到,从不缺一点钟,讲到会心之处,先生学生彼此相视而笑”(8)。张世英回忆:旁听在西南联大蔚然成风,不仅学生旁听老师的课,而且老师之间互相旁听之事,也经常有之。我亲身经历的是,闻一多与沈有鼎,两人同开“易经”课,经常互相旁听。旁听意味着自由选择,意味着开阔视野,意味着学术对话。(9)

沈有鼎不仅听闻一多的课,也和物理系王竹溪听唐兰的课。朱德熙先生回忆:当年在西南联大听唐兰先生课的,除了中文系同学之外,还有两位教授,一位是物理系的王竹溪先生,另一位是哲学系的沈有鼎先生。我记得王先生听的是说文,沈先生听的什么课我不记得了。不过沈先生是联大有名的不修边幅的人,他那满脸胡子茬儿,光脚穿一双又旧又破的布鞋走进教室的样子至今犹历历在目。当时昆明物价飞涨,教授生活十分清苦;加上日本飞机轰炸,三天两头跑警报。就在这样的环境里,王、沈两位先生居然有闲情逸致跑到中文系来听立庵先生讲古文字学,这事很能说明当时联大学术空气之浓厚。(10)

除了文学院,其他学院老师也会相互听课。例如理学院,“物理系的教授旁听算学系的课,算学系的教授旁听中国文学系的课,一点都不奇怪,而且那情形,除非你特别熟悉内情,局外人简直看不出来有什么特殊的地方来,因为教授穿的和一般同学都差不多,甚至还要寒伧”(11)。据陈梦熊院士回忆:地质地理气象学系教授袁复礼“不仅诲人不倦,而且不断钻研。例如米士教授来西南联大授课,他也经常去旁听”(12)

除了课堂听课,课外讨论就更为频繁了。李赋宁先生曾回忆在西南联大时期,“黄(子卿)先生是物理化学专家,教大学普通物理应是游刃有余,但他备课极为认真。有一次,为了弄清楚某个问题,他特意到吴(有训)先生室内来请教。我在隔壁听见他们讨论得很热烈。从这一例可以看出,西南联大的教授是多么重视基础课的教学,真是一丝不苟!”(13)

黄子卿教授的一丝不苟与严谨认真是一贯的。1950年下学期起,黄子卿教授还去听数学系主任段学复教授的“近世代数”课。当时课堂上,有数学系5名同学上课,还有物理系学生周光召。黄子卿教授长段学复教授14岁,在化学界早已大名鼎鼎,但为了化学研究需要,坚持听段学复教授讲授最新研究动态。(14)

若仔细品味教师之间相互听课,似乎至少有两个方面意义值得提出来:

一,它反映了教师们纯粹的学术追求。教师之间相互欣赏,并不因听课而自感低人一等,更无文人之间的相互轻视。在他们心目中,学术就是天下公器。

二,教师为了提高教学水平而相互听课,共同进步。反映了他们对教学的重视,更反映了他们对“人才培养是教师的第一责任”的认识。

在学科迅速发展、划分更趋细化的今天,包括听课这样的教师之间互相交流学习,对促进教学和科研水平提升应该有正面意义。


(1)吴学昭:《吴宓与陈寅恪》,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33页。

(2)《吴宓日记》Ⅲ,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72页。

(3)吴学昭:《吴宓与陈寅恪》,第37页。

(4)周一良:《毕竟是书生》,北京:北京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24页。

(5)梁嘉彬:《陈寅恪师二三事》,《清华校友通讯》,新32期,1970年4月29日,第18页。

(6)熊德基:《联大的回忆与思考》,北京大学校友联络处:《笳吹弦诵情弥切:国立西南联合大学五十周年纪念文集》,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88年版,第49页。

(7)《朱自清全集》第十卷,日记编,日记(下),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207页。

(8)自汗:《自由教学的西南联大》,《战时教育》,1945年,第9卷第4期。龙美光编:《绝檄移栽桢干质——西南联大问学拉杂谭》,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235页。

(9)《我的西南联大——张世英的片段记忆》,《学术月刊》,2013年第2期,第168页。

(10)朱德熙:《纪念唐立庵先生》,北京大学校友联络处:《笳吹弦诵情弥切:国立西南联合大学五十周年纪念文集》,第98~99页。

(11)自汗:《自由教学的西南联大》,《战时教育》,1945年,第9卷第4期。龙美光编:《绝檄移栽桢干质——西南联大问学拉杂谭》,第234页。

(12)陈梦熊口述,张九辰访问整理:《我的水文地质之路——陈梦熊口述自传》,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13年,第60页。

(13)李赋宁:《昆明北门街71号》,庄丽君主编:《世纪清华》(二),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211页。

(14)吴修珉:《清华教授杂忆》,庄丽君主编:《世纪清华》(二),第21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