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诗歌成为人际交往的工具与创作新面貌
建安诗歌繁荣有一个特殊的现象,就是赠答诗比较多,诗歌成为人际交往的工具,成为诗歌兴盛的一个基点。当《毛诗序》说:“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16]这是从诗歌作为自我表现的工具出发来讨论诗歌的生成的。当《诗经·小雅·巷伯》称“寺人孟子,作为此诗。凡百君子,敬而听之”[17],诗人是渴望读者的,这也是诗歌的创作目的。建安时期,赠答诗的兴起,从重在自我抒情走向人际交往,令诗歌有了种种改变。
其一,诗歌的仪式化生成。《文选》载王粲赠答诗,多为在荆州时所作,其《赠蔡子笃》,吕向注曰:“仲宣与之为友,同避难荆州,子笃还会稽,仲宣故赠之。”诗中云:“及子同寮,生死固之。何以赠行?言授斯诗。”[18]其《赠士孙文始》,士孙文始也曾避难荆州,离荆州时,王粲等各作诗相赠。其《赠文叔良》,文叔良名颖,曾任荆州从事,据说是其受命聘蜀结好刘璋,王粲赠行。这些赠答诗多为赠行、赠别。老子送别孔子曰:“吾闻富贵者送人以财,仁人者送人以言。吾不能富贵,窃仁人之号,送子以言。”[19]荀子称“赠人以言,重于金石珠玉”[20],故临行赠诗,有仪式的意味,以后演化为祖饯类诗歌。
其二,赠答诗强化了文人间的情感交流。《诗经·大雅·崧高》称:“吉甫作颂,其诗孔硕,其风肆好,以赠申伯。”[21]这是“赠”。《诗经·大雅·抑》称“无言不雠”[22],东汉蔡邕《答卜元嗣诗》曰:“斌斌硕人,贻我以文。辱此休辞,非余所希。敢不酬答,赋诵以归。”[23]这些是答。建安时期的赠答诗更多的是文学集团内部的诸人相互赠答诗作,王粲有《赠杨德祖》,刘桢有《赠徐干》《赠从弟》,徐干有《答刘桢》等,同辈之间相赠答的作品,纯粹是一种现实的情感交流;作品从《古诗十九首》的泛言“游子之歌与思妇之词”到特定人物间情感的抒发,自然令人感到亲切入心。
赠作有的是赞赏勉慰对方。如曹植《赠徐干》称“慷慨有悲心,兴文自成篇”“良田无晚岁,膏泽多丰年。亮怀玙璠美,积久德愈宣”[24];曹植《赠王粲》称“重阴润万物,何惧泽不周”[25],曹植安慰王粲,朝廷是一定会人尽其用、眷顾到有才华者的利益的。有的是重申友情,如曹植《赠丁仪》称“思慕延陵子,宝剑非所惜。子其宁尔心,亲交义不薄”[26]。有的则有箴规之义,如曹植《赠丁仪王粲》末四句称:“丁生怨在朝,王子欢自营。欢怨非贞则,中和诚可经。”[27]劝他们以“中和”作为自己立身处世的永恒准则。有的则共抒豪情壮志,如曹植《赠丁廙》的末数句:“我岂狎异人,朋友与我俱。大国多良材,譬海出明珠。君子义休偫,小人德无储。积善有余庆,荣枯立可须。滔荡固大节,世俗多所拘。君子通大道,无愿为世儒。”[28]
下对上的作品亦有可观之处,如刘桢《赠五官中郎将诗》四首表达了自己对曹丕的感情,其二云:“余婴沉痼疾,窜身清漳滨。自夏涉玄冬,弥旷十余旬。常恐游岱宗,不复见故人。所亲一何笃,步趾慰我身。清谈同日夕,情眄叙忧勤。便复为别辞,游车归西邻。素叶随风起,广路扬埃尘。逝者如流水,哀此遂离分。追问何时会,要我以阳春。望慕结不解,贻尔新诗文。勉哉修令德,北面自宠珍。”[29]诗中写诗人自己卧病休养在漳水边,曹丕亲来看望,长谈竟日,诗人感动不已,提笔赠诗以表达情感。
其三,叶燮《原诗》有云:“然《十九首》止自言其情,建安、黄初之诗,乃有,遂开后世种种应酬等类,则因而实为创,此变之始也。”[30]由赠答起始,开拓诗歌类型如“献酬、纪行、颂德诸体”,开启了诗作的“种种应酬”。这个“变”就是诗歌从“自言其情”到有明确的读者的,要写读者感兴趣的东西。而当读者感兴趣的东西就可以入诗,诗歌的题材扩大了,生活的各个方面都可以入诗,诗可以写的东西多了,诗歌的叙写抒情多样化,自然促进诗歌的兴盛。
其四,由于赠答,诗歌明确了是为特定接受者而作,那么,诗歌接受、文学接受的问题便提到议事日程上来。如对“文质”的讨论,谈的就是文学接受问题。阮瑀《文质论》称:“盖闻日月丽天,可瞻而难附,群物著地,可见而易制;夫远不可识,文之观也,近而得察,质之用也。”“远不可识”者为“文”,“近而得察”者为“质”,其称“文”是难以被明确接受的:“故言多方者,中难处也;术饶津者,要难求也;意弘博者,情难足也;性明察者,下难事也。”应玚则重文轻质,称“文”是易于被人们所接受的:“若夫和氏之明璧,轻縠之袿裳,必将游玩于左右,振饰于宫房,岂争牢伪之势,金布之刚乎!”[31]
当诗歌以赠答诗为契机而成为文人生活交流的工具,诗歌的繁荣是可以想见的;当诗歌明确了是为特定读者所作,从某种意义上讲,读者成为文学活动的主动者,而创作者只是发起者而已。诗歌不仅仅只是自我抒情,而是要走向人际交往,让对方接受,于是诗歌的创作方向发生了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