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先锋谢高华:一个勇于担当的共产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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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不打破旧规矩,就是死路一条!

谢高华下基层调研,好像已经上了瘾。

一有时间,谢高华就往下面跑,独自一人去各个公社大队,去与各种各样的人聊天。秘书杨守春,县委办副主任吴唐生、邵唯一等人,后来如果发现谢书记突然没了踪影也不再着急,知道他肯定会在“过足了瘾”后自己回来。可他独自下去调研总不是个办法,吴唐生等便以他们也想了解实情,也想与群众打成一片为理由,要求他每次外出都带上他们中的一两个。谢高华觉得这确实是一个站得住脚的理由,便允诺了。

廿三里,一个非常有特点的地名,是位于义乌县城东的一个人民公社,时属义东区管辖,因与县城、苏溪公社和东阳县城的距离均为二十三华里,故名廿三里。谢高华已经听说了,廿三里是一个颇为热闹的小市镇,商品经济搞得蛮兴旺,他当然要去走一走。

去那里之前,他特意叫上了县委机关的“大笔杆子”杨守春。一是因为比谢高华小整整20岁的他,吵着要跟书记下乡调研,刚从省委党校学习回来,说想搞几篇有分量的调研报告;二是因为杨守春三年前已为廿三里的“鸡毛换糖”现象写了一篇《“鸡毛换糖”的拨浪鼓又响了》,发表在1979年3月24日的《浙江日报》第二版上,是全国第一篇报道义乌“鸡毛换糖”这一小商品经济形式的新闻稿,当然是持高度肯定态度的,影响颇大。谢高华已让杨守春把这篇文章拿来,仔仔细细看过,大为赞赏。今天要去廿三里现场看看,杨守春自然非陪同不可。

廿三里公社廿三里大队第二生产队的大晒谷场,位于廿三里集镇最中心地段。晒场着实不小,密密匝匝地聚集着200个左右的简易小摊,没有摊位,没有雨篷,所有摊贩都席地而坐,所售小商品要么放在篮子里,要么摊在身前的塑料布上。顾客们在各个地摊中间穿来穿去,方便却显凌乱。这不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市场,只是摊贩们集中在一块儿而已。

不过,在眼前形势下,能在国营商店、供销社之外允许存在另一种商品交易形式,让摊贩们公开交易,哪怕交易场所不算大,交易量也不大,也够大胆了。

谢高华由杨守春领着,在这个晒场转来转去,不禁看呆了。

他蹲下身,像一个也很想做买卖的外地人一样,与摊贩们聊起来,实在听不懂、讲不明白的,就由杨守春翻译。聊着聊着,他越发感兴趣,还摸出随身带的工作笔记本记下来。可能蹲着有些累,后来他索性扯过一张旧报纸,垫在屁股下坐在地上。

在廿三里及周边,家里偷偷开糖坊的有不少,当然没有食品生产许可证。他们用义乌地产甘蔗熬成红糖,再用红糖做成糖粒、糖饼、生姜糖,放在篮子里自行兜售,自己成了卖糖人;或者批发给他人,对方有可能是挑着糖担,走街串巷售卖的职业卖糖人。由于先前卖糖人在交易时,需要用锤子敲打糖刀,把糖饼切成一小块一小块再卖,所以卖糖担往往被称为“敲糖担”“换糖担”,卖糖人群体被称为“敲糖帮”。

“敲糖帮”在中国南方许多地方都有,义乌因“义乌青”甘蔗品种好,种植面积广,蔗糖资源丰富,“敲糖帮”的规模一向较大,且历史悠久,据说最早可以追溯到两汉时期。后来的“敲糖帮”不再仅仅是卖蔗糖,因义乌一带农村向来有用动物毛发沤肥的方法,加之百姓生活中也需要日常百货,“鸡毛换糖”“鸡毛换百货”以及“废品换百货”的交易形式随之出现,原先的“敲糖担”便又有了“小货络头担”等称呼。

再发展下来,便是直接做小百货买卖了,即从各地的商店、厂家直接批发来百货,在此零售。有的则是自己生产小百货、小五金等并设摊销售,渐渐形成了“前店后厂(坊)”的生产经营格局。事实上,在廿三里、稠城等地,进入20世纪70年代之后,单纯的卖糖人、“敲糖帮”已经极其少见,“鸡毛换百货”“废品换百货”以及从事零售的货郎担、地摊越来越多,摇动拨浪鼓是沿街叫卖的小贩们最常用的招徕顾客的手段,也是义乌货郎担最鲜明的标志之一。

“那么,你们在这里摆摊,有营业执照吗?”谢高华问。

“没有营业执照,但我们每个地摊每天交给义东工商所1块钱的管理费,税务所向我们收每月30块钱的定额税,有了税票,就是有执照了呀!毕竟这场地是义东区委租下的,平时还要有人管我们,收管理费、收税,这天经地义,只要他们放我们进来做买卖就行。”一位专门卖黄瓜刨等日用小五金的小摊贩回答。他说他在这里出售的东西,都是自己亲手做的。

“这个收税方法好,大家都不吃亏。”谢高华对这里管理费和定额税的收取方法很赞赏。

“所以这里摆摊的人越来越多了!”好几名小摊贩抢着说。

“那你们一边要卖货,一边要搞生产,能忙得过来吗?”谢高华又问。

“唔……不瞒您说,我的糖坊里雇了两个人。一个是我侄子,17岁了,初中毕业了没事做,就在我这里干;还有一个是邻居,60多岁,以前是做糖师傅,手艺好,还能帮我看家。”旁边一个卖糖摊的摊主凑上来,得意地说。

“不怕政府把你们的‘资本主义尾巴’割掉吗?”谢高华微笑着,像是给他们出考题。

“摆个小摊,能摆成资本主义吗?本来就是赚点小钱,贴补家用的,况且农忙时我们还不是在种地?”“以前割过,多养几只鸡政府都不让呢,现在好像有些睁只眼闭只眼了,我们才有胆量做些小买卖。我相信政府以后不会再没收我们的货郎担了。”“趁政府还没有向我们动手,摆一天算一天吧,反正我这尾巴也值不了几个钱。”……一伙人七嘴八舌地说开了,谢高华不住地点头,表示说得有理,说得客观真实,鼓励他们继续说下去。

一个身前的塑料布上摆满各式百货,专收鸡毛鸭毛、鸡内金、鳖壳的摊贩听这里聊得起劲,也伸过脑袋,冲着谢高华说:“你别看鸡毛鸭毛的不值钱,可也是积少成多。有了这个摊,说实话,家里的日子好过不少,至少可以偶尔买肉吃了。”他自豪地说:“我用小百货换来的鸡毛鸭毛,扛回家里后,再与老婆、孩子们一起细心地挑过,把最齐整的、长短一致的挑出来,卖给公社办的廿三里羽毛厂,鸡毛鸭毛卖出去的价格就高了。告诉你,我们廿三里羽毛厂的羽毛球,还出口到外国去哩!”

“廿三里的小摊小贩一直不少,以前都散布在街上,或者沿街叫卖,还经常遭取缔,打击得最厉害的时候,有的摊贩甚至还被关押过。但‘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像现在这样的交易场所其实还是不规范的,属于自发性质的,说不定随时会被关掉,可群众对商品交易的积极性实在太高,义东区和廿三里公社的做法是因势利导,在这方面他们已经是最大胆的了……”杨守春轻声介绍着,一边把已经坐得腿脚酸麻的谢高华从地上拉起来。

“‘鸡毛换糖’这件事,曾经还是义乌县委县政府的包袱哩,尤其是以前,还成了义乌‘大搞资本主义’的铁证据,有不少干部因此被处分,丢了‘乌纱帽’。前几天来您办公室的义东区委书记吴锦泉,一听到‘割资本主义尾巴’就害怕,因为义东一带从事‘鸡毛换糖’小商品经营的农民特别多,超过了城阳区和稠城镇,每次要‘割资本主义尾巴’,义东就首当其冲。所以,以前来县里开会,吴锦泉书记就不敢往前排坐,生怕又要挨训。这回来您办公室时他也不汇报‘鸡毛换糖’的事,因为他还摸不准您的态度……”杨守春又补充道。

“为什么要割,为什么要关?为什么要处理干部?人民群众需要它,它还是国营商业经济的有益补充,就应该引导、鼓励、放开才是!”谢高华有些激动,划了两根火柴,才把香烟点着,吸了几口,稍稍平静下来,“……不过,我现在还不能简单地下结论,毛主席说过,‘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对于通过调查而了解到的情况,必须加以研究,去其糟粕,取其精华。研究很重要,只有通过研究,才能透过现象看到本质’,所以,廿三里是我调查‘鸡毛换糖’小商品经济的第一站,我还要去稠城北门街、县前街,还要去苏溪和大塘、平畴、徐村,听说那里也有不少‘敲糖帮’。”

谢高华伸手与那些摊贩相握,说“你们辛苦了”。摊贩们握完手面面相觑,似已意识到此人绝非想做买卖的外地人,虽然看上去相貌普通,但说不定是个大官。

苏溪、大陈、义亭、下骆宅、吴店、徐村……谢高华一个公社一个公社,甚至一个大队一个大队地跑下去,了解基层实情——关于农业生产、农田水利、农村道路建设、计划生育……但他慢慢地把最大的关切点转移到城乡小商品经济上来。这段时间,他最得意的一件事,是下边的农民,包括不少基层干部还不认识他,都会“不设防”地向他反映真实情况,加之他满脸笑容,态度和蔼,经常与农民并肩坐在堂前间、作坊里、摊位前,甚至一起坐在田塍上,一点架子都没有,交谈时还经常附和对方的说法,所以每次与农民和基层干部聊天,都能获得不少第一手资料。

吴唐生、邵唯一和杨守春当然每次都想陪着他,但他不希望兴师动众,至多只带其中一个。下基层时,他从不通知公社领导,免得妨碍他们工作,也免得他们打扰自己的调研。这方面他最清楚了,农民最不愿意在公社、大队领导面前多说,怕一旦说错,会被“秋后算账”。掩去身份,悄悄地来,诚恳地聊,悄悄地去,这是他最乐意采用的调研方式。

那辆半新不旧的吉普车又要出发了,这一回谢高华准备去十多公里外的佛堂镇。佛堂也是一个农村商品经济颇为发达的小镇,历史上的佛堂,红糖、火腿、老酒、小五金等民间手工业颇为发达,也是一个重要的水陆码头,老百姓的商品意识较浓,谢高华早就打算要好好地去探看一番。要不是来回步行耗时,他肯定不想坐这辆吉普车的。

在机关大院门口,他遇见了县工商局局长郑松青和副局长叶荣贵,他们恰好也想去佛堂镇办事。谢高华马上拉他们上车,想趁坐车的时间与他们聊聊,了解一些情况,主要是听一听工商部门对“鸡毛换糖”这类事情的态度。郑松青和叶荣贵当然听从。

其实,两位局长心里有一点点犯怵。就在前几天,在一座村庄里做调研的谢高华,发现那个村里不止一处开着代销店,蛮有兴趣地停下来察看。随行者中正好有县工商局的人,当场指出这几家代销店是违法经营,要求关闭。因为曾有文件规定,一个行政村只能开一家代销店。没料想谢高华阻止了工商局的同志,说话还有些厉害:“你们不要吃饱饭没事干,只要百姓需要,他们想开几家都可以,不要去限制。”弄得工商局的人很是尴尬。郑松青和叶荣贵担心这一回谢书记又会在哪件事情上“作梗”。

吉普车出了大院,在县前街上右拐出城,一小段路竟然费了不少时间。街道狭小不说,主要是早市已过,街上仍聚集着不少小摊小贩,有的还席地而坐,差不多已把地摊摆在了马路中央,三轮车、自行车和行人乱作一团。坐在副驾驶位上的杨守春不得不把手伸出车外,使劲地拍着车体,司机也不停地按喇叭,才让车挣扎着穿过街道。谢高华又把烟点上了,颇有兴趣地看着窗外。

“义乌这地方真是有点怪,割资本主义尾巴永远割不干净,割了,又长出来,割了,又长出来,而且长得非常快。我记得很清楚,1974年,这北门街上就已经有小摊小贩了,每天一大早就自发地聚在这里,中午前散掉。当时我们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怎么打击都没用,过了几天那些摊贩又来了,很多已成了我们‘打办’的老熟人。”叶荣贵客观地介绍。

“那些老熟人,好多还活跃在北门街,生意还比以前做得更大。”郑松青回忆,“我了解到的情况是,早在60年代,消失多时的义乌‘换糖担’就又出现了,廿三里等地还出现了鸡毛市场和废旧市场,专门到外地收鸡毛鸭毛的‘敲糖帮’人数还不少,鸡毛等杂肥都用在了田里,专门搞‘鸡毛换百货’‘废品换糖’的也很多,货郎担里什么小东西都有,甚至还有避孕套。有些大队还允许‘敲糖帮’外出,给他们外出收鸡毛鸭毛算工分。县里曾经还发过临时许可证,叫‘小百货换鸡毛杂肥临时许可证’,老百姓俗称为‘鸡毛换糖许可证’,还发给他们购物簿,允许他们去国营商店批发小百货。据说那时有‘小小义乌,万副糖担’之说,可能有些夸张,但的确兴盛得很。”

“不夸张!”叶荣贵说,“那时候,廿三里、苏溪、后宅,‘敲糖人’不要太多哦,有的是祖孙同去,有的是父子搭档,有的是夫妻双双,有的是全家出动。当时群众买卖很不方便,小百货等商品少之又少,‘敲糖帮’更受欢迎。这样的势头,谁扼制得住?”

“不去扼制,反而允许,县里的胆子和压力也够大的了!”谢高华感叹。

“当然要扼制,但只能紧一阵又松一阵,尤其是在上级下达文件,必须割尾巴时,县里也好,我们‘打办’也好,只能按照上级要求打击。县里组织公安和‘打办’,把‘敲糖帮’特别是生意做得比较大的,关起来办‘学习班’,让他们交代问题,交出熬糖工具,没收糖块、鸡毛鸭毛和小百货,有的还被揪出来批斗,搞得很惨,有的人不得不歇业在家,或者去种田,但群众对他们还是蛮同情的。而且,比起周边各县,义乌的出手还是蛮软的,所以到现在都没弄干净。”郑松青讲述得十分细致。

“看来,义乌以前的领导还是留了一手的……”谢高华不无感慨地说,“他们留下了城乡商品经济的种子。”

“……要说我们的建议,取缔是不可能的,放开则有些冒险,而且如果真的放开,就会没法收拾,比如最后发展到有一万个摊位、两万个摊贩呢,那简直可以把整个义乌都弄成一个摊贩的天地了,所以我们觉得暂时维持现状是最保险的。说实话,如果上级不来让我们打击他们,同时把现有的摊贩清理一批,规范一批,那已是最理想的了。这也是我们身边不少人的意见。”郑松青一边试探着说,一边观察着谢高华的表情。

谢高华连续抽了好几口烟,没有搭腔,只是示意他们继续说下去。

“说实话,我们工商方面现在遇到的最大难题,是怎样强化管理。只有加强管理才能控制规模,只有收取管理费才能让他们规范起来,但是我们实在缺人手,工商局包括下面的工商所就这么些人,如果要像廿三里那样,把摊贩们集中在一处,哪里找得到这样的地方啊?”

“能不能由政府出面,先在稠城开办一个,容纳1000个摊贩,或者规模更小一点的,做个探索呢?”谢高华征询道。

两位局长怔了一下,互相对视了一眼,似乎揣摩出了谢高华的主张。停顿了一下,郑松青说:“允许他们存在,我觉得这没问题,可是……在上级没有明文规定的前提下,政府出面,大张旗鼓,搞出一个正儿八经的交易市场来,好像有些冒险。”听得出,郑松青的意见并非全然反对,而是流露出谨慎、观望,不敢打头阵的怯意。

谢高华把烟头捻熄在座位旁的小烟灰缸里,“嘿嘿”笑了一声,说:“不敢冒险,不敢由政府出面,不敢搞得正儿八经,只敢小打小闹地安于现状,这可不符合改革开放的宗旨哦。”他这样说,两位局长不由得抬起头来看着他。“小平同志说过,千万不要搞‘禁区’。改革是什么?改革就是要跨过禁区、冲破禁区,打破旧规矩,做前人没有做过的事,走别人不敢走的路。上级没有明文规定,那也就是没有明文反对嘛,你们不能老是拿死板的文件来办事,更何况以往的规定许多已不符合当今形势,之所以把你们原先的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改成了工商行政管理局,就是让你们不要再动不动就打击了。”

郑松青和叶荣贵不由得笑起来。

佛堂镇快要到了。谢高华不想直接进镇子,他想先到镇周围的几个地方转转,看看搞家庭副业经济的氛围怎么样。

谁知刚进王宅公社宝山头,在村庄外的空地上停下,就有人悄悄过来,隔着车窗玻璃向里面窥看。他可能还不认识谢高华,看到了郑松青和叶荣贵却似乎大吃一惊,转过身马上快步向村庄里面跑去,一边还对路上的人喊着什么。

随着他的喊声,不少小店赶紧打了烊,还有一些摊贩正在四处逃开,有些农居房也忽然关了门,情景有些怪异。

郑松青和叶荣贵马上明白了什么,苦笑道:“糟了,他认出我们了,是去里面通风报信的,以为我们又来打击投机倒把了!”

明白了原委的谢高华笑起来:“还是把你们当成‘打办’的人,避之不及啊。看来,下次我再也不能与你们一起来了,否则,连找个人都找不到的。”笑毕,他又开了个玩笑说:“松青,如果你待在家里喝茶、看报纸,义乌经济或许会发展得更快,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