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高山草甸与流石滩上/
所有耽误的事情都解决完,待装备完成,微雨中我们站在牧场入口开满鲜花的山谷,已经是6月24日上午十点。溪流从远处浓雾之后的山地流下,肆意分叉,围绕在一片报春花海中,这片报春以玫红的偏花报春和及膝高金黄的中甸报春为主,也能找到穗花报春深紫的花朵。从这个山谷往上,是白马雪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实验区中的一个传统高山牧场,位于德钦县城东北面、214国道北侧的山地。这里是高山灌丛草甸和流石滩疏生植被带发育得相当完整的区域。
低矮的冷杉、白桦、松,以及山杨的小树林绵延不久就会被灌丛代替,蔷薇科植物的白色花朵在水洗后绿意荡漾的林间格外醒目。我在紫花碎米荠边的岩石后面,发现一株品相很好的直距耧斗菜,赶紧叫威廉,他正举起双臂质问天空:Oh!My God!他在“幸福地飞奔”到我这里之前,已经在高黎贡山连续忍受了十多个雨天,每一天的每时每刻都在下雨!美国人夸张的身体语言被他用到极致。可是无人可以抗拒一朵紫色的、戴着五角小博士帽、有着深邃花筒的花朵,只能单腿甚至双腿跪在泥水中表达臣服。等他站起来,我告诉他,接下来的十天,我们仍然要在泥水中。
这里,我觉得有必要先讲一讲滇西北的气候,除了植物,我甚至认为这个区域的人文历史都是由于它特别的地理位置和气候造成的。横断山脉南端的这一系列南北走向的山脉,中间夹杂三条河流,河流是高原之水流向印度洋的通道(当然金沙江中途转向),而南方海洋馈赠回大陆的水汽,也沿着这几条河谷自南向北。大自然精妙的布局和完美的配合,使这个区域的降水集中在夏日西南季风盛行的时候,也就是6月中到9月中,这是明显的雨季,集中了全年80%以上的降水。
季风带着雨水于5月中旬推进到高黎贡山南端,再向北向东到达碧罗雪山、梅里雪山和白马雪山——当然这就是威廉恰好选择的一段行程——我跟他说,是他带来了雨,在古代中国他就是雨神,雨水带来花朵,所以他也是我今年的花神。这里冬日干冷缺乏水分,大雪也往往要等待季风启动的时候,春季的雪有时会延续到4月底5月初。
有一些花朵对温度更敏感,它们在初春启动了一轮生命。大多数高山草甸和流石滩的花卉则要等到雨季的来临。连绵的雨对人类而言——尤其是游客——可能有些麻烦。但植物,那些花以及禾草类,就会像集体中了魔法一样,疯狂而纵情地生长。这意味着,你若想看到高山花卉,尤其是流石滩上的花朵,必须同时接受风雨。
防水防滑的高帮登山鞋、雨衣(再差也比冲锋衣好)、透气快干的内衣裤,是我们在雨季观察植物的必备。当然,还有相机的防雨罩。
我们走过不久前开满桃儿七的山谷,在众多已经开始结果的植株中,为远道而来的威廉找到一朵尚未凋谢的粉色花朵,它娇羞地躲在巴掌大的叶下,像一个低眉顺眼的新娘。而不远处崖壁上最后的拟耧斗菜——金敦·沃德记录它“发着微光的花朵就像薄而易碎的瓷杯”——也只看到零星的几朵。小溪所在的山谷下方,当潘老师发现在贴近溪流的地方生长着菠萝花和多小叶鸡肉参时,我们走在半山腰,这中间是碎石和零星的灌丛,威廉和我立刻飞快冲了下去,好像这不是陡坡,只是在平路的百米赛。
到达第一个也是最低的牛棚(海拔4170米)之后,我们的午餐是咖啡、酥油茶、粑粑以及风干牛肉。牛棚在溪流边矮杜鹃林间的一个小草甸上,驴蹄草和报春花铺满草地,全缘叶绿绒蒿就在灌丛下,以它碗口大的黄色花朵微微向我们颔首。那里同时生长着纤细的卷叶贝母,有些已经凋谢,有些还开着暗红色低垂的花。我在边上还发现一大簇毛茸茸、萌哒哒的蓝色的鼠尾草。这里是雾浓顶村阿茸家的牛棚,石墙围筑,传统的木片屋顶被要求统一换成丑陋的蓝色彩钢瓦,虽然更加防雨,但吵得要死。
阿茸每年6月初到9月底在这里度过,放牧,做酥油和奶渣。这十来年,几乎每年的雨季我都会上来,在这里住上好些天,阿茸是雾浓顶村的村民,是我在高地的良师益友。有次我带着本地烧烤的铁丝网来,用新鲜酥油烤面包,他则用新鲜酥油煎刚刚挖出的贝母,治疗我的久咳。阻挡牛棚北面的是一道东西向的山脊,直立屏障一般。有天下午我在草甸上睡觉,忽然醒来,不明就里一心就想上山,嗖嗖就爬到这山脊顶上。果然,在悬崖上遇见了我生命中第一朵尖被百合。另一个果然是,我下来非常费力,花费了三倍的时间。阿茸后来说他以为我中邪了,我说差不多,我中魔法了。心中得意。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潘老师教我分辨了全缘叶绿绒蒿和横断山绿绒蒿,秘密就在于前者的叶子有三条向上的主脉,而后者则是一条上升主脉,其余为网状叶脉。对植物的观察总离不开基本的根、茎、叶、花、果实、种子六大器官,花卉的辨识更增加了花序,花瓣、花托、花萼、雄蕊、雌蕊和子房更多的器官和特征,往往让我泄气,往往也给我信心,之后再泄气。威廉醉心于他眼中所见的所有花朵,并不像某一些只来寻找“名花”的人,花葶驴蹄草心形的小叶片也能吸引他,我佩服他在连续半个月的野外工作后,在这个海拔还能爬上爬下,虽然我有些担心。
我们沿着山路,继续从4200米往上,边走边拍摄,目标是在4500米处的一个高山湖,今夜将在湖边宿营。在一段相互可以照应的区域,每个人都“独自”行动,除非遇到问题,我们更习惯沉浸在自己和植物的沟通里。
一个月前开满了紫色花朵的多色杜鹃灌丛上方,现在盛开的是金黄杜鹃和樱草杜鹃,而小小的岩须,这种同属杜鹃花科的植物,总高才六七厘米,乳白色的铃铛花在五瓣紫红的花萼下羞涩低垂着,密匝匝的一片,默不作声,它们通常躲在极高海拔的岩石和灌丛下。草甸和流石滩的交接区域密布着宽瓣红景天和长鞭红景天,它们在近些年提升着中国游客到高原旅行时的血液含氧量和某些人的钱包厚度。而高高的滇黄芩在微风中向我们点头,它也是治疗某种顽疾的针对性药物,我不能透露它们大片生长的位置,这是我和它们的秘密。
我们继续在报春花科的植物中前进,随着海拔的变化出现了点地梅属。高原点地梅的花冠有的一片白色,有的一片粉红,我喜欢它的另一个名字:糌粑点地梅。它指甲盖一样大小的莲座状基叶,内里有缠绕的极细的茸毛用来保暖,叶子交互的形状更像是一朵朵绿色的小小玫瑰。而说到莲花一样的基叶,我更喜欢景天点地梅,它的莲座基叶正好是双手可以捧在手心的大小,从中抽出独立的一根花葶,圆蓬蓬的伞形花序,开满艳丽的朱红色花朵,像是要把自己奉献给谁。
天气时阴时晴时雨,这非常好,可以看到对光线极度敏感的龙胆开开合合——几乎所有头朝上的龙胆属花朵都如此——用微距摄影可以拍摄这个奇妙的过程,甚至镜头的遮挡,也会使得它迅速关闭,我来来回回,玩得很开心——如果你不去考虑它可能已经生气的情况:这可是在浪费它的能量啊。
植物到底有没有眼睛?视觉最基本的职能是看的感觉或者能力,对光线的感知和识别,如果从这个角度来说,植物虽然没有像动物“眼睛”一样的器官,但是同样具备视觉。几乎所有植物的地上部分,都需要发展出感受光、利用光、分辨光的强度和质量的能力,想想这也是必须的,因为它们需要光合作用来制造能量,而植物的根部具有相反的“负趋光性”,它们往往喜欢黑暗。
高山花卉对于阳光都非常敏感,不仅是龙胆,就连路边普通的高原蒲公英,也不会在太阳初升的时刻就打开花盘,它们要等到阳光的强度和质量更好的十点左右才会开放。森林里的古老大树,下段和背阴的叶片都更大,顶端和向阳的叶片都更小,这是它们在感知不同光线之后,在吸取阳光和蒸发水分之间平衡的结果。
走过溪流和草甸,朝向西北,溪水在沙石河床上时而分成几支,那里零星分布着白色和火红的虎耳草,时而绕过草甸间高出的草垛——其中一些是盘状雪灵芝连接成的突起的垫状草甸。此时它们正在以青绿代替枯黄来庆祝雨季。
散落在草甸和山坡上的牛棚的狗儿,前前后后叫起来,牧民从牛棚里探出头来,我和他们逐一打招呼,“戛通嗦(来喝茶呀)——”,他们邀请我喝酥油茶,在这样高远的地方,见到一个人不是太容易,“戛嘛通(不喝了啊)——”,“不了不了,我们要上去!”“哦亚哦亚(好的好的)——”,他们点头,平举双手至胸前,祝福我们。
黑色牦牛在草甸上,在溪流边,远一点的到达半山的草地,山脊在雨雾中时隐时现,阳光像追光灯,一会儿打在草甸上,一会儿打在蜿蜒的溪流中,当它忽然打在透出云雾的锯齿状山峰上时,灰白色的岩石瞬即像刀脊一样反射光芒。微风轻轻翻阅我的笔记本,而我累了,倒在花海中。无可救药地想起惠特曼,以及他的灵魂,他正和我一起闲步,俯身观察夏日的草叶。
这一日戏剧的结尾并不是来自植物。在靠近高山湖泊的草甸上方传来摩托声剧烈的轰响,几辆越野摩托在草甸和流石滩上来回冲刺,被惊吓的牦牛向四方逃窜,我们也被这声音吓到。但作案者俨然不顾眼前奔跑的牛,以及听到声响追赶上来的牧人,继续让车轮疯狂碾过开着点地梅的流石滩,压倒委陵菜的草甸——这是牛的牧草!愚蠢的人!疯狂的人!这是绝对不能容忍的!所以当我观察他们的线路,冲过去找到一处必须经过的狭窄转弯,伸出双臂拦下他们的车队时,没有任何好脸色,做好了打架的准备——或者被打。
愚蠢的作案者居然是本地藏人,他们组织了时髦的越野摩托车队,叫嚣着,这是我们的山你管不着!——你们的山?我怕你们?我在这山里混的时候,你还在完小门口流着鼻涕吃棒冰呢!——当然先讲简单道理:
1.越野摩托我也喜欢,我们在这里骑过摩托,也飞过滑翔翼。所以我知道这里本来的小路已足以练习,不必践踏草甸和上方的流石滩,那里有你们不了解的很宝贵的植物;
2.这些虽然时髦,但是,最牛的是这里的自然环境,以及不伤害自然的生产生活,在整个世界都算得上是真正珍贵的遗产。
他们眼神喷火,因为这是“我们藏族的,德钦的,你管不着”。其中只有一个瘦瘦的年轻人在听我说话,我盯着他仔细给他解释并赞美他,他听懂了,并阻拦了马上就要开始的殴斗——当然也是因为我们所有的人都跑过来,包括协助我们工作的几位当地藏族朋友。最后,我们大方地相互道歉并握手作别。我说的是人类与自然,而我知道他们的点主要是不同“民族的人”之间相互的关系。
雨下得大了,流石滩上的浅灰色的片石反射着白光。我走在最后,假装拍摄无毛寒原荠的小白花,它们此刻和我一样,在无边无际的世界中淋着冷雨。今天之前,它们至少已经经历了上万个冬夏,未来也许还有同样多的时日。我的手上,有好多本不同出版物,以西方植物分类学为基础介绍三江并流区域的植物。但是,没有任何一本是用当地人的语言和思维、编给当地孩子看的、记录他们祖先对植物的见解的,尽管这个族群在这里生活已经上千年。年轻人有时误以为这里蛮荒偏远,努力想要进入“文明”世界。这其实也只是个技术问题,我不认为需要特别探讨。而我也总是怀疑,我主动性这么强,是不是真正能提供一些有用的东西。
我们找了当地牧民留宿的一小块平地,就着他们搭好的石灶升了一小堆火,在火边搭帐篷。晚餐是德钦本地的面片儿,藏族小伙仁钦主厨。毫无疑问,这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面片儿,由火腿、土豆、青菜、西红柿熬成的汤底加上筋道的面片,我一生都不会忘记。我们为此由衷感谢协助我们的藏族伙伴,并很快忘记了刚才的“突发事件”。事实上,这样的冲突无法归咎于任何具体的个人。
我自告奋勇去湖边打水,没想到提一桶水回到100米高处的营地如此困难,我能听到自己呼哧呼哧快断掉的喘息声。每走十步就要歇一下,高处的那一小堆火就是我的目标,它在这暗夜里那么渺小,但我深深感激寂静和孤独重新回到我身边。我身后,湖面深沉,如天空一般。
威廉有些高反,早早钻进帐篷,我安慰他并保证明天我一定送给他一个艳阳天。我和潘老师核对完当日所拍摄的植物名录之后,关掉头灯,坐在篝火边。
夜里的气温只有三四摄氏度,我得离火近一些。这是一个东南——西北走向的谷地——白马雪山一系列褶皱之一。西面,是我们明天将登上的锯齿形山峰,从那里,可以清晰地看到西面的卡瓦格博山,也是游客说的梅里雪山;东南面,我此刻望出去,V字型的山谷尽头,还能隐约见到白马雪山的主峰。天气好的时候,正好可见林线蜿蜒,最后的冷杉军团在自然的胁迫下齐齐急停。而此刻,这两座雄伟的山都和我一样,在阴沉的黑暗天空之下。没有一颗星。
篝火熄灭前,我忍不住翻看了相机里的美丽绿绒蒿。今日,我们一共找到并拍摄了七种绿绒蒿,这的确是一个令人开心的数字,全世界的绿绒蒿一共才四十多种,大多数集中在亚洲中部的喜马拉雅——横断山区。
“这种植物似乎在整个夏季都在一枝接一枝默默无闻地将花朵打开,由于茎空根浅,它就像一株被扔在水里的日本空茎花……”,1913年8月,金敦·沃德在德钦东面山脊的湖边,第一次找到美丽绿绒蒿,这是他在书中的记录。这样的纪念事件对于我,发生在2011年的8月,百年之后,我跟着他的书,沿着他的线路,在同样的湖边找到它。
“这些将金色集中于中心的天蓝色大花朵,将是我所见过的最美丽的花卉。”虽然我并不是为这“名花”而来,但每次见到它仍然忍不住同样地赞叹。何况,今天这天蓝的巨大花朵还站立在雨中,一脸雨水,一脸倔强与沉默。这一百年来,植物猎人们最珍爱的花朵,这无法改良和栽培的天然完美之物,易碎而慷慨,再次把它自己呈现在我们眼前。
I believe I am
Born as the bright summer flowers
Do not withered undefeated fiery demon rule
Heart rate and breathing to bear the load of the cumbersome Bored
——Tagore:Stray Birds
我听见回声,不是来自山谷,仅仅来自心间。
这是美妙的一天。
半夜的雨让我没有睡好,雨滴落在帐篷上的声音和落在草地上不同,前者被干巴巴地拒绝,后者被接纳,这使它不太有回声,“润物细无声”是用来形容细雨浸润大地的情景,双方都温和欣喜。我们在城市里已经很难感受。
凌晨,云舒卷而去,晴。
这是我许给威廉的大好时光——后来我们发现这实际上是行程中唯一的一个晴天——但是他无缘享受,他被失眠折磨了整晚,哀伤地低垂着头,我安慰他,任凭谁也不能保证在十几天野外工作后,还能在4500米的海拔保持良好睡眠,“我也不行,而我比你年轻三十岁。”我保证会替他看望山脊那边的雪莲,并带回它们的问候,请他先下到3500米的海拔休息等候。他不同意,向我保证他不爬山,就在原地附近转悠。
我理解他此时的痛楚,恨不得可以和他交换——我长年在此,而他也许今生只来一次——世界上任何一个自然摄影师,任何一个对植物真正深具感情的人,恐怕都希望到青藏高原东南麓以及横断山区来工作。二百年来,人们认为这是世界的花园,最后的物种保留地,而我们的行程涉及的区域,是其中的精华。
走过一小片委陵菜、虎耳草、盘状雪灵芝的草甸后——盘状雪灵芝此时正从“石头垛子”变成绿色的垫状植物,开满碎碎的白色五瓣小花。如果你愿意了解,就会知道这种植物多么聪明。它们自己建立温室来生存繁衍——窄小的高山草甸植被带即将过去,流石滩的地形越来越陡峭,为数不多的滇西绿绒蒿、长叶绿绒蒿、总状绿绒蒿以紫色和蓝色的大花陪伴我们,褐色与浅灰色的石块凌乱堆砌,堪比一个巨大的爆炸现场——事实上,这就是高寒地段强烈的紫外线和极大的昼夜温差产生的寒冻劈碎、热胀冷缩的风化作用,导致了大块的岩石不断崩裂——令人生畏的乱石从45度以上的坡度一直延伸到峰顶,每走一步都伴随深重的喘息和脚下碎石滑落的声音,被勒紧的喉咙辣辣的感受并不舒服,稍后的回撤将同样困难。
我回头看潘老师,他仍然在缓慢地向上移动,不时趴下拍照,再慢慢起身。所有读到高山植物画册,尤其是流石滩植物的读者,都应该感谢摄影师或植物学家带你们看到的美丽新世界——这里贴近雪线,是植物生长的最高海拔,由砾石组成的地表尖锐锋利,除了高山反应、屏住呼吸之外,每一次趴下都必须接受地表尖石的反击。我敢说每一个摄影师在连续几天的工作后,身上都是青红肿块。但显然没有什么可以超越他们心中巨大的热情,这热情是生长在这里的植物所赋予的,它们的生命力超越这个普遍衰弱的年代。
亲爱的藏族小伙伴在前面的三点钟方向叫我,大约是发现了梭砂贝母,而另一个在十点钟方向召唤我,并用大的石块搭起一个石堆,用来标记某一种植物的位置。我们在场的五个人平均相距200米左右,强烈的风中无法听清对方的喊话,完全一样的砾石滩稍不注意就会走偏,很难找到那一株别人刚见过的植物,用石堆来标注是他们想出来的可爱又有效的办法,当然也可能让我往复行走之后发现并无新意。很高兴的是,我们相互学习,藏族伙伴开始拍花,开始了解这个“宝藏之地”,我也更多地了解当地人对这些植物的命名和使用。
我斜插向上,到达“三点钟方向”,他已经走远。石堆边上一株已经枯萎的梭砂贝母,比我刚才自己找到的那株要狼狈很多。我的那株四片叶子,黄色低垂的花,表明它生长三年以上,正当年华。这种花一般第一年长出一片叶子,第二年长出第二片叶子,第三年差不多可以长出三四片叶子,有了这些叶子才会开花——而砾石和泥土底下,长长的根系在最下端,长出一颗白色鳞茎,就是人们找寻的贝母。昨天的摩托少年并不知道,他们随便溜达一圈,可能毁掉一株植物上千个日夜的梦想。十来年前,我在流石滩上几乎常见的梭砂贝母,今日需要以石堆标明才可见,而这指甲大小的鳞茎,需要跪在流石滩上用手刨出,市场收购价大约500元一斤。
我的眼力一到野外就锐利无比,比鹰还敏锐。十五米远的地方,有一丁点蓝紫色,是三叶紫堇,在不开花的时候很难发现。它三出的叶子是石头一样的灰褐色,此刻它正相当自信地以极其鲜艳的花,吸引昆虫帮助它传粉——很多学者都说,像三叶紫堇、绢毛苣这些植物的“隐身术”,是为了避免自己被鼠兔等天敌刨根吃掉。但动物和昆虫的视觉不同,有的超乎人类,有的就是色盲,还有气味呢?还有其他信息?所以它的伪装可能只是人类“很难发现它”——另外在这个海拔几乎不需要防备人类,当然近年来药用植物除外——也许是因为强紫外线才是这里的最大杀手?
“伪装”的说法很容易引起人类的赞美和某种程度的保护欲,但事情显然还有待证实。我已经贴近山脊线,潘老师已经放弃“登顶”回转。强风中,女娄菜一大串绿紫色渐变纹路的小灯笼花在跳舞,作为撞色高手,它还有深紫红的荷叶裙边。我趴下去拍它,顺带发现背阴的岩石缝下,绣毛金腰的黄色花非常耀眼——它完全没有花瓣,仅仅是苞叶和萼片。继续最后的爬升,山脊的东西两侧有各个年龄段的水母雪兔子,有的带着边缘微红的叶子刚长出来,有的已经密布白色茸毛,像一件羽绒服,抵挡强紫外线和急剧变化的昼夜温差,最“年长”的一些已过花期。这种流石滩的菊科植物也叫水母雪莲花,在绵头雪莲花过度采摘、数量急剧下降后,代替它以10元~30元一朵交易。今年,我们还没有见到一株绵头雪莲。
我在山脊东面一块凸起的岩石上坐了一会儿,这是我的“保留地”,眼界辽阔,望向山脊、流石滩、高山湖、更低处的草甸,直到远处白马雪山主峰,有时深蓝舒畅,有时灰黑低沉。大部分的地面区域如荒漠,使人们认为这里几乎没有生命。无法看见总让我们不能轻易想象。从我昨晚宿营的湖边——即使什么都不做——我也得艰难跋涉三个小时以上才能到达山巅。
高度总能带给我们超越之前眼界的远方,落实或否定我们的向往。即便在下山之后,一部分的心意和信念也会留在这里扎根——当人们在草甸上随手拔起一株卷叶贝母取得它们的鳞茎时,可以看到地下主根长度是地上植株高度的一倍以上,还不算损失的根系部分——这些扎根的部分就像一种承诺,直达生命另一个未知的部分。
山脊西侧是平行的一带狭长山谷,之后又是锯齿形的山脊,黑云正从西边急来,遮挡了卡瓦格博山一系列的山峰,明永冰川下泻的冰舌因为局域光偶尔亮起,一朵幼嫩的水母雪莲目睹了这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