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高山冰碛湖湖畔/
6月27日,我们前往南极洛,这是碧罗雪山的一个高山冰碛湖群,坐落在山顶的岩石壁和暗针叶林的怀抱中。我们将从海拔2000米的江边沿着山谷直上2500米。
融雪汇成河流,轻快地下到澜沧江,河谷的热风就在太阳的指挥下迅速地上到山巅,一刹那间,春天就来了。下一个刹那,它已快走远。
我们从开着橙色仙人掌花的江边启程,山谷口,流苏木与矮探春的花都已落尽,水渠沿线众多的头状四照花仅剩一两株还保留有它巨大的白色苞片。当天第一滴雨落下,打在一枝去年的黄牡丹的凋存叶和果壳上,它安静低垂的样子让我瞬间感觉到,除了年轻时鲜艳招摇的花,时光流逝也赋予它谦卑的灵魂。
从这里开始再往上,是完整的亚热带到寒温带植被带,看惯了高山针叶林纯林的严肃后,低海拔林区鹅黄翠绿猩红,在色彩上显然更讨人喜欢,尤其是初春和深秋。此时,西康花楸聚伞形花序上白色的数朵小花已经枯萎,它们开始孕育果实,这种常见的灌木,要注意它们的奇数羽状复叶,以便在小游戏中以“他爱我”开始才能以同样答案结束,相同的技巧可以用在所有羽状复叶的叶子上,只要你擅长瞬间决定性的观察。
我站在一株丽江槭的面前走不动路,在心里各种赞美它。我错过了它在春天里黄绿色的小花,此时,它的枝叶被雨水洗得清亮,翅果正在生长,待它成熟到紫红,轻盈地上下翻飞,蝴蝶也将和着它的节奏一起舞蹈,虽然它们色彩更丰富,却必然会在优雅的评分中败下阵来。
雨太大了,从山顶一路奔流的溪流显得很兴奋,翻腾着白浪,在石头间溅起巨大的飞沫,轰隆隆地冲下去。我们在半山一棵云南铁杉树下的木棚里躲雨,还好有咖啡、酥油茶和三明治。威廉讲了好些他与世界各地部族交往的可爱的故事,他是个帅帅的七十多岁的“宝藏男孩”。最后,他讲了一个关于黑奴被奴役屠杀的故事,因为太擅长表演,以至于在情节冲突的高潮部分,我感到一种巨大的悲伤穿越太平洋,扑倒了我眼前这片巨大的森林,向我轰然袭来,立时心痛无比,无法止住眼泪。
我悄悄躲到木棚外面去淋雨,以便雨声和溪流的声音可以掩护我。林间好几棵十多米高的红豆杉,它带领森林迅速恢复了平静。这些庄严的树木下,纤维鳞毛蕨一大蓬一大蓬肆意打开,雨水透过层层树冠,以更加缓慢的速度滴落到它的叶子上,叶子的背面,淡绿色的孢子囊排列整齐,正在生长。这些古老的植物历经人类之前的世代更迭,应该不会注意到我小小的年轻的灵魂,但我分明在一种更大的关爱中逐渐感受到安宁。
我在一根枯木上坐着,把我脚边的展毛银莲花看个够。它的六瓣苞片从中心的一抹紫色向外放射状过渡到白色,比纯粹的蓝色或白色花精致得多,一只我不认识的小虫子被困在花瓣的雨滴中——其实小虫子我都不认识——我救下它,看来它也不是花的王子。一会儿,潘老师来找我,拉我去看溪边一株巨大的云南铁杉,分析它的材质和用途,并教我认识了白蜡树和酸枣猕猴桃,他的眼睛就是X光机,相比之下我快成瞎子了。
又要出发了,威廉过来跟我用力拥抱,悄悄地保证以后再也不讲“恐怖故事”。这下轮到我不好意思了。
从油麦吊云杉、铁杉的森林,上到云南黄果冷杉林,路边是岩陀红色的花朵,它另有一个很武侠的名字叫“七叶鬼灯檠”。我总是第一时间记下这些特别的植物名字,比如“七叶一枝花”“鬼箭锦鸡儿”“雪山一枝蒿”“狭叶鬼吹箫”等等。路边也有好多直挺挺的贡山蓟,它们布满茸毛的枝叶和花苞显示了这里夜间的低温——我必须承认不太喜欢它们蠢笨的样子——海拔已经超过3400米,我们很快要进入冷杉林。大瀑布的水量充足,声响轰鸣,它上方的紫玉盘杜鹃已经凋谢。当然,我在更高海拔的区域还可能遇见它。
对面的“冷山”——我上次来命名的山峰——在雨雾中竟然未见一点踪迹。
雨一直下,一直下。我不看威廉严肃的脸。
空气被洗得极度干净,树叶闪亮,我可以把湖面连绵不断的涟漪当作杜鹃花的背景,觉得可以在这里千万年地坐下去。这场连续好几小时的大雨,让几乎所有的花朵都显得非常狼狈。可是它还在持续地下,我跟我的藏族小伙伴说,咱们得祈祷一下,拜托拜托,黄昏生火做饭的时候,雨一定要停哦。
冷杉林边缘还有一些开放的宽钟杜鹃,蔷薇色的一大簇花球,在雨中仍然不失热烈,像森林送出的新娘手里的花束。湖畔的白色与粉色的栎叶杜鹃略小型,刚好适合给伴娘使用。后者很好辨识,叶子的背面就像黄背栎树一样是明显的黄褐色,手触的感觉平滑柔顺像小羊羔的皮毛。岩须太多了,它们占据了林缘草地和岩石缝。
靠近水边的地方,是一大片荚果蕨,当地又叫作“黄瓜香”,日本国进口用来做天妇罗,本地的吃法则用来炒火腿——两者都是我所爱。在荚果蕨的小小丛林里,银莲花和紫花百合被雨水淋得垂头丧气。两朵巨大的横断山绿绒蒿,淡黄色的花瓣像江南质地最薄的绢,它们相互依偎,仿佛昆曲中春尽时最深的叹息。而我向来不太喜欢洋红色的小杜鹃,现在看着杜鹃灌丛也颇为可怜。相比起来,血红杜鹃倒不失刚烈,十根成熟的雄蕊带着紫黑色花药,像卫士一般簇拥着淡黄的花柱。
雨一直下,虽然有雨衣,鞋子足够防水,但是膝盖以下的裤子湿答答的能拧出水来,还好一直走动不太感觉冷。我和潘老师相距不远,主要在第二湖泊南岸区域。威廉似乎以水上漂的功夫“穿过湖面”去了对岸的冷杉林,那边明显有不少黄杯杜鹃。
山色空濛,烟云过眼,湖畔暗针叶林之上是灰白色的岩石群,高处仍然覆盖寒冰,积雪像流水一样蜿蜒在背阴处的森林。看不见的地方,松萝的细丝在树枝间流淌。风景的变化越来越有中国道家清净自在的气韵。
我抬头试着追随每一个雨滴、某一个雨滴,想看清它们的来处和去向。
小伙伴们聚在一旁商量露营的地点,林缘草甸都不行,这些地方在雨水的冲刷下都已经成为水网水洼,最后他们选了湖中一块篮球场大小的巨大岩石。一会儿,派去打探情况的人回来说,岩石上开满了黄色的小杜鹃——啊,那就是金黄杜鹃——不过杜鹃丛中间有不少空地,足够我们扎帐篷,并且正好有一块大的地方,有生火做饭的痕迹——哈哈,亲爱的,你告诉我,我们的生活为什么如此完美呢!
上去湖中巨石的“桥”由木板搭就,只有六七米长,但是因为只有一脚宽,而且湖水上涨淹没了桥面,如果这也算桥的话,我觉得我可能会掉下去。所以在经过的时候,把注意力放在湖面一侧的雨水涟漪上,而“桥”确实好像从我的视野中消失了。哦,过了,真好。令人欣喜的,还有藏族小伙伴居然带了一整袋的干柴,并且准备了牛肉火锅,我觉得我会爱上他们每一个人。
雨水在生火做饭的时候逐渐小了。它停了。每个人都显得很开心,我偷瞄一下威廉,他英俊面容的棱角缓和了好多。我们在火边摆上了牛肉火锅、小麦粑粑、分别装着咖啡和酥油茶的保温壶,甚至还有可乐和啤酒,大家围坐在四周。每一个藏族人都有欢乐的天分,他们聚在一起可以把任何简餐变成热烈的宴席。我和他们在雪线上露营,在江边的干热谷地露营,在山间和森林露营,夜间人们总是点燃篝火,分享食物,唱起古老热烈的歌谣,在欢笑中斟满酒杯——“琼”是一种类似啤酒的低度酒,而青稞酒往往都在30度以上——只有流淌着游牧民族血脉的人才能如此自在,他们虽然在协助我们,但他们才是这里的王。
可是我们来不及喝酒谈天,大自然突如其来送给我们的黄昏如此令人惊叹,天际线和湖泊的弧线连接,最高的山峰携着一众白头的山峦,冰川与森林忽然出现在对岸,并且在湖水中显现它们清晰的镜像,结构完美,平静安详。我们每个人都被这样伟大的宁静击中,变得沉默而高雅。威廉和潘老师各自去往湖的一边,我没有在意,我独自走向湖边,留在主峰倒影的前面,留在这首短歌的中央,倾听。
没有什么比寂寞更能证实存在的了。
一切峰顶的上空
静寂,
一切的树梢中
你几乎觉察不到
一些声气;
鸟儿们静默在林里。
且等候,你也快要
去休息。
——歌德:《浪游者的夜歌》
我想起《浪游者的夜歌》,默念我喜欢的冯至的版本。
他最后一句的翻译淡然而关怀,没有在心中大动干戈,暗示死亡的思索这种人类觉得严肃实则普通的话题。
人类内心任何不必要的动荡和感怀,最好都不要通过文字穿越回1780年9月6日那个夜晚,打扰那一晚静谧的森林——我认为歌德自己也不可以。
我也将记得此时黄昏,并在将来的某些日子里,平静地回望。
天黑下来,月光努力了一下,没有走出云层,山中的一切对此并没所谓,我也是。我总是开心着。又开始下起蒙蒙细雨,我在金黄杜鹃环绕的帐篷里安然睡去。夜雨不停,黎明方休。
早晨清新而明媚,我打开帐篷,一伸脚差点踢到一大丛金黄的花朵,这让我很开心。
早饭时,潘老师一边喝酥油茶,一边纠正了我的判断,昨天我可怜的洋红色的花,并非常见的多色杜鹃,而是这条山脉才有的平卧怒江杜鹃。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事情,云岭山脉和怒山山脉仅仅相隔一条澜沧江,江水就成为了植物的“天堑”。虽然气候和生长环境相似,但有的物种只在怒山山脉才有,比如平卧怒江杜鹃、血红杜鹃、弯柱杜鹃;有的则相反,只生活在云岭山脉。基本上,植物自己只能沿着山脉迁徙。关于山脉的表述其实有点不符合我的习惯,云岭山脉,我喜欢说的是湄公河——金沙江分水岭,而怒山山脉我更习惯是湄公河——怒江分水岭,因为在水平角度豁然开朗,山和水要在一起,在地球表面铺陈开来,相互作用,哪怕是在语言文字中。
水是比山脉更加变幻莫测的事物,连接了更大的世界,是隐形的主角。
我绕到湖的北面,这里果然有不少黄杯杜鹃。每年的这个时间,它一定会大面积出现在白马雪山垭口至珠巴洛河的路途中,这种杜鹃在澜沧江两岸的山脉都能发现,它们往往和冷杉林伴生。岩须处处可见,我只拍摄了其中一簇,它以秀丽的十六朵小花,镶嵌在一块巨大岩石的石缝中,成功地引起了我的注意。
我们回到湖的南岸集合,慢慢往更高的一个湖泊前进,灌丛下一群弯柱杜鹃,长而直立的花梗带着稀疏的鳞片,花萼、花冠以及雄蕊都是深紫红,质地仿佛软骨组织,略略透明,让我老是觉得它定是史前某种神秘的动物,在第四纪冰期幻化成如此这般,有一天会忽然变回去。鹿药斜伸茎上的红花指向地面上方一团突起的粉紫色硬枝点地梅,紫花百合带着大颗的雨滴倚靠着岩石叹息,岩须们相互依偎,而云南洼瓣花被风雨搅得凌乱,一副在爱情中失意的模样。
时雨时阴。在前往最高湖泊的路上,好多拟耧斗菜在石壁上招摇,弥补了我们之前在普金牧场的遗憾,它集合在一起的众多的紫色花瓣在阴雨天安静的光线下有了粉彩画的淡淡光晕。我们的小伙伴中,有一位来自九寨沟的藏族小伙泽军,他显然受到这光晕的迷惑——他在家乡似乎没有见过,确实拟耧斗菜属植物全世界只有三种,我也不知道九寨沟附近有没有——他在这附近转悠了两小时,以至于我们遍寻不得,一度以为丢失了他。在最后会合之后,看到他的相机里都是这紫色的各种角度的花朵,而他的眼神还挂在岩壁上迷离着,这才明白过来。
红花岩梅和白花岩梅相距不远,皱叶报春在它们稍远的枯木后面,我之前一直忽略了它,以为是锡金报春,直到潘老师指点我注意它黄白相间的花瓣和列缺。长柱独花报春开着紫红的花,我原来没有见过,下次再见定会是熟识。
我在最高的湖畔,深深地呼吸这清冷的沁人的空气,回想起两年前我带着三岁的儿子在翻越碧罗雪山之后,同样在这最高的湖畔休息。我在半山拍花,回头看见他独自在湖边坐着,出神地看着深蓝的湖水和山峰积雪的倒影,他那一刻在想什么,我始终不知。
此刻他不在,湖边的浅水处,是单花荠和花葶驴蹄草在垂影自怜,往上走就到了草甸上,滇西绿绒蒿还零星开着花,更多的是紫色花的高河菜以及红花的长梗蓼。
我多次来到这里,对细述这里每一寸土地的风景丝毫不觉得厌烦——如果我的眼睛可以看到更多,它时而锐利时而委顿,全凭我对事物的了解程度,而我也越来越能够在熟悉的画面中辨识细微的变化与不同——不管怎样,能站在这史诗一样壮丽的画卷中,是多么幸运,而这画卷景色不断运化,清新的,苍老的,不曾重复。
我绕过一块巨石,背阴处大片白色的雪地边上,细雨中,潘老师正与威廉轻轻交谈,他们面前,是一大丛极美的白色花的栎叶杜鹃。一旁是同样美好的粉色花卷叶杜鹃灌丛——后者的叶背面也是黄褐色,但叶形显著反卷,有着更厚实的“海绵垫”——他们显然在谈论这些异同。我看着这美好的一切,为偶然的相逢和即将到来的离别心生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