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从干热河谷前往冰川/
从南极洛下来之后,我说服潘老师和威廉在酒店休息了一天,而我只身前往白马雪山森林,本想一路上到流石滩观察一下,结果受寒感冒,勉强在小木屋待了一夜,和我的大果红杉见面后即返。珠巴洛河依然在森林里分出支流又汇合,河滩上的窄叶鲜卑花开放的时候总是让我想起黄药师的桃花阵,当日经过已经接近尾声。
保护区曲宗贡基地的草甸,金黄杜鹃灌丛下,报春花属、龙胆属、马先蒿属,还有蓼科、菊科的花组成小小的花海,如果我们在此如实观察一年这个森林中的沼泽草甸群落,必然可以了解到一些植物界混杂与融合的平衡关系。春天来到后它们此起彼伏竞相开放,之后迅速繁殖,第一个霜冻的早晨,集体意识到冬日的来临,完全不抵抗地迅速衰败。一个生命周期再次顺水流走,无常发人深省,这可能带给一些人植物知识之外的答案,或者说,寻求答案的开始。
可是我仍然无法客观地观察,我还不能提供自己那种深切的平静,我依然会在看到金纹鸢尾的时候,在心底鄙视那喧闹地充满了欲望的花朵,而怀念深冬后在木栈道边上,它们直挺挺的干枯的带着果壳的茎,覆满霜雪的灰蓝,被强风低温打击之后才有的清冷和无谓。我的心还太玲珑,尚在侥幸中。
6月30日,我们集合启程前往斯浓冰川,从德钦县城迅速下到澜沧江干热河谷中,白刺花和两头毛在热风中垂头丧气。大多数人对于滇西北的印象是雪山和草甸,几为苦寒之地,但是在雪山与雪山之间深刻下切的河谷中,从东到西,金沙江河谷——澜沧江河谷——怒江河谷,就在各大山脉最高主峰的皑皑白雪之下——它们的主峰也几乎东西一线——恰好是温暖的干性河谷,属于亚热带植被类型。这似乎是另外一种自然守恒。我们在山顶饱受风雨之后,在江边身着短袖暖风拂面的感觉如此不真切。
布村正对明永冰川,此时小麦已经收割,我怀念十年前同样的夏日夜晚在此借宿的情形:夜空下,家里的男主人在屋顶用梿枷脱谷,他起起落落的身影旁,女人手托竹筐等待,等男人脱粒完,她扬起竹筐,稻谷从高处飘落,风带走谷壳。我怀念那干燥单调的击打声和女人的温柔目光。梿枷这种用具在脱粒机进入藏地后迅速被替代,之后我只在老羊拉村子偶尔见过它的再次使用。
从布村往前不久就要过江,照例要去看一看那一丛香柏树,我告诉金敦·沃德,他书中记录的极美的杜松/“香木树”——香柏树还好好地站立着。
过桥之后,我们在江边停了一刻,潘老师要给我看一种特别的植物:苋科,莲子草属——刺花莲子草,原产于南美洲,在福建沿海有发现。我猜与大航海时代西班牙船队有关——20世纪末横断山考察队突然在奔子栏附近发现,感觉不可思议,现在已经翻越云岭山脉,扩展到几百公里以外的澜沧江边。我问了问天地、河流和风,以及这其貌不扬的小草,干得漂亮,你是怎么来的——显然这不是它一己所为。据说温带森林也正在以超过人们想象的速度迅速回到北半球湿冷之地,植物的迁徙原本得不到承认,现在它们的行动力不断刷新人类的认知。
澜沧江在这一段,江边都是陡峭直立的岩壁,江水轰鸣,粗重地冲向岩壁,咆哮并激起很高的飞沫,在空中散去。偶尔有浮木远远出现,被江水带到水下极深处,在十几米的地方,旋转着挣脱出来。如果不是此行人多,我想去江边某一块石头上坐一坐,尽可能靠近江水,再近一些,以便那些水沫子可以痛快地打在我的脸上。
过江之后,我们将在斯浓村留宿,准备第二天上山的物资。这个位于卡瓦格博山斯浓冰川的下方、澜沧江边西岸台地上的村庄,只有二三十户人家。我们住在村里的小旅店,一栋三层的瓷砖楼房。我自然更习惯房东家的老房子,传统平顶夯土藏房,屋顶是和我家一样的泥顶,厚实而微微有弹性。二楼晒台上,一架窄小的独木梯可以再上到三层的屋顶。爬到上面,往东可以清晰看到对岸云岭山脉连绵的山脊,澜沧江从北至南,在南边二公里之外转过一道山嘴的凸起部分,继续南去。
低下头,我在屋顶细数房东家院子里的果树,梨、桃、杏、黄果、石榴、很久不见的花红(当地嫁接的一个品种,比苹果小),以及院落四周巨大的核桃树。想到在花红柳绿的夏天之后,院子里将是累累果实。我想起马骅和他的诗,哈,此时我喜欢的白,是被核桃树浓荫的影晃动了的白墙的白;此时我喜欢的绿,是白墙的转角,恰好接住了一滴雨的核桃叶的绿。
啊!竟然就真的落雨,仅仅就在我的头顶,百米以外它都不去!
这次我们需要马夫帮助我们运送物资。马夫就是房东和他的亲戚们,他们正腼腆又活络地和我们的人交流,其间一个眼神富有意味的大叔用蚂蟥的事试图引起适度恐慌——这似乎是他们习惯的看外地人笑话的方式——不过并没有,哈哈。我只是略微担心骡子。骡子怎么办?骡子不怕,它们也要干活。我在心中衡量了一下,然而,并没有什么可以再接着说下去。
我们在村子附近查看了一些干热河谷的典型植物:凹叶雀梅藤的花和果都同时在同一植株,你可以想象它在季节迅速变化中的着急忙乱;君迁子的果实,一种纳西族叫“塔支”的黑色水果,还没有成熟;丝毛瑞香黄绿色的小花躲在叶丛里不甚明显,它和头花香薷一样,都是滇川藏交界处的特有物种;房前屋后,还有曼陀罗,以及宽叶荨麻——它幼嫩的叶子可做野菜食用。除了曼陀罗,这些植物普遍比较干瘦。坡地上,可以药用、制香的清香木,潘老师刚教我认识,我相信其实它在我眼中出现多次,这气味也在煨桑烧香的时候多次升起,但它还是我众多视而不见的事物之一。
天气热得有点喘不过气,我甚至觉得比高山上还要累,而威廉显然对这一切的兴趣不大,他的心呼啦啦在天上飞,已经去往冰碛谷地。
傍晚继续的干热让人没有胃口。入夜之后,我请仁钦帮我做点吃的,没有蔬菜,他只好做了一大碗纯粹的猪油猪肉酱油炒饭,这难以想象的“黑暗料理”竟非常美味,显然这淳朴的人基于对汉族人的印象,并不相信我的赞美。我继续爬到老房子最高的屋顶,在那里可以更清晰地听到江水轰鸣,以及风穿过河谷。天空黑沉,两侧山脉到村庄的垂直高度都在3500米以上,这深渊与茫茫天宇浑然一体,仿若一个隐蔽的聚居地。
外面的人容易把这些地方简单地想象成远离尘世生活纠缠与纷争的净土——人们眼里总是闪烁着友爱,一边吃着粗茶淡饭一边和朋友喝酒谈天——这样正确而合理的“想象”被允许和宣传,通过旅游带来观赏的收益。事物的多面本来就存在,自然与人文都如此,可惜人们有时不愿探究任何一面。
深夜客来,远远过来的电筒光——在以前应该是松明火把——随着灯光的脚步,传来狗叫,继而低声呜咽,是同村的熟人。两个人影逐渐清晰,走向我所在的房子,是马夫。你在上面搞哪样?看场不有啊(当地话:没有)!明天早上鞋子缝里面盐巴多多撒起哦!是那位大叔,他在说防备蚂蟥的事。我跟他点头致意。
这和我们不同,实际上是一样的,但是被遗忘的人——实际上我们遗忘的不只他们,这些人的生活如此传统,深深根植于遥远的过去,我们忘记了他们,也忘记和他们一样的我们自己。否则我为何去询问这几位大叔,他们是否爱这雪山与河流?为何他们不明白我在问什么。果然是蠢问题,我有时丧失了必要的理智。
我与“我们的人”以特别的方式谈论属于他们的生活,认为那是“远方”,那些土地上、天空下的故事,奇妙的,激动人心的,平凡的,日常的,微尘一般又代表宇宙法则,无与伦比的一切,我们不在其中吗?3月的桃花开了,6月季风带来雨季,如果它晚一个月,绝对不会只影响这位大叔的日常,草甸不会返青,鲜花与昆虫可能错过繁殖季。植物、动物,这里的人,和我们所有的人,都会为此付出生存的代价。而这,只是我们共同点中极小的一部分。
早上起来,河谷中依然燠热,我巴望着快一点爬到更高的海拔,那里有清冷的空气,低处的尘埃也无法轻易上去。村子边上很多的小蓝雪花跟我告别,芸香草在叹息,小叶羊蹄甲自顾自匍匐着,我没看到它的花。我们沿着白刺花和侧柏的陡坡一步一步爬升,懒得去管正在开花的马棘与峨眉蔷薇。
一栋废弃在山嘴的藏房陡然矗立在前方,它迫使我停下来细细端详:厚实的土墙历经时间与风雨后的肌理,残损但有着精致雕花的窗框——必须要说我喜欢这些材料组成的建筑,生长于土地的材料,它们即使被用于建筑中,脱离原来的形态,依然会生长呼吸,最终尘归尘土归土,不造成任何多余的负担——而且它有君王般统领山河的位置,房屋所在的山嘴伸入河谷上方,江水在它脚下的岩壁回旋转弯。这样的无限风光的位置,自然也要有能力领受南来北往无限的风雨,估计正是这点,让它的主人终究遗弃了它。
我们继续向前向上,到达水渠边上。这水渠正是斯浓村从冰川河流中引向村庄的灌溉水渠,沿着它继续深入,在某一个适当的时候,将从平路转而直上。我们走在山脉的褶皱中,河流从冰川下来,一支听命被分配到水渠中,一支任它在山谷里撞击白浪,它们带来清晨日出融水的欢腾,我接住这欢腾,放在心里,带回雪山,山风和我打招呼,我和侧柏灌丛一起笨拙地回应它。
矮探春开着黄色花的小枝伸展出来,锁眉红色的果实酸甜正好。石壁上有很多我不认识的苔藓及多肉植物,其中和石蝴蝶在一起的,是像鹿角一样精神的卷柏,红色的长萼石莲伸出通红的“枝条”像深海中的红珊瑚。
华椴最好看了,它的枝叶在风中不停地翻飞,生怕我没有看见,灰黑色枝条,浅绿密具细齿的叶,长椭圆鸭蛋青的大苞片——其中有的边缘变为茶色——苞片优雅地斜垂,细致地照护着花梗上三朵黄白的小花,你们果然是友爱的家庭。
某种委陵菜五瓣黄色的花和粉色的云南山梅相隔不远;川滇小檗结出了一串串小绿葡萄一样的果实;大车前草带着宽展的叶子不讲理地站在小路中间,我差点踩着它。卷叶黄精也横空伸出一枝拦路,上面排序整齐地缀满了小八爪鱼一样调皮的白色花朵;成熟的川杨不说话,它身着更深的夏日的绿站在一边,结果风搅乱了它的宁静。
来吧,山杨,一起来跳舞吧,是德沃夏克的幽默曲,你只要轻快地小步旋转,旋转……而悠扬的章节我要等会儿留与华山松在一起。
第一棵华山松出现在眼前,这时行走六公里,海拔表显示2580米。如果没有海拔表,当我们看到它,通常会以此判断2600米左右,这是常绿针叶林的垂直海拔大致的界限。潘老师感叹,看,多准确啊!对啊,多准确的大自然!你叫啥名都可以,华山松,五针松,还是松子松。嗨!你好啊!
我满心欢喜站在这准确中,大自然的准确并非为了被看到,至少不是被人类看到,每一种准确的现象背后,都是各种自然因素的平衡与和谐,每年北风和南风都准确到来。雨水准确,冰雪的蒸发与凝结准确,天空与大地不造成任何剧烈的突变,那些华山松也就准确地站在这里,不必上蹿下走,不必沿着山脉北迁南进。
又一滴雨落下来,我仰着头,很开心,任雨水滴落,想它们每一滴都千山万水地走过,从遥远的海面蒸腾,在空中飘行千万里,最后落向大地,落向我。我感谢它们。
菊状千里光乱蓬蓬的黄色花上方,是白色花的云南丁香,我对它们都没有太多兴趣。我坐在石头上,面前一株香白芷,它聚伞花序留下的翅果像小榆钱一样挂在一把略有残损的伞骨上,等到果肉风干,从青绿变成透明纸质的淡黄,等到合适的风,母体就会放它们在空中滑翔。
我羡慕所有的翅果,羡慕所有飞翔的翅膀。我这般的渴望,使鸟儿飞过的天空将因为没有我的飞行而变得残缺。不会走路的植物,也能演化出可以飞行的种子,这让我意外且嫉妒。眼前这些果实,严格地说,只是顺风滑翔,那些可以顺着上升气流飞翔的单翅果显然更有想象力和野心。比如枫树的果实,像螺旋一样打转缓缓降落并不是它们的目标,它们要在起风的时候,以自己独特的结构,御风而上,去到更远的地方——单翅飞行,这是人类至今无法做到的事情——其中少量的一些活下来,开枝散叶,成为先锋种子,拉高了它所属物种迁徙的平均速度。
而我只能坐在这里,飞不了,尽管下午时分澜沧江河谷的热气流极速上升,我也没有翅膀,只能以每小时二三公里的速度继续爬升。这让我微微沮丧。
在密林间,我也可以听到陡峭峡谷的热气流急速上升的声音,高山上方悬挂在雪峰冰川上的冷空气毫不相让,它们将很快在这山麓形成锋面雨。双方快要怒气冲冲地嘶吼,大一点的雨滴已经撑不住开始下落。这雨让斯浓冰川峡谷更湿润,干热河谷之上,2600~3200米海拔段呈现为难得的半湿润针阔叶林带。
快下雨了,潘老师提醒我,他不断找路边的高地,趴在石头上,踮起脚举起相机,想在雨前找到好的角度拍下澜沧黄杉的球果。在他的眼里,显花植物固然美丽,树木更有奥妙,树木高大庄严,提供给地球更多的资源,所以潘老师看到的世界比我更大更美。我用长焦拍下一些,拉近看,呵呵,它的苞鳞狭长显著向上反曲——一颗偷偷长了三叉戟一样轮刺的松果——分明就是一颗倔强的暗器!我居然没有发现过!我这么蠢!而澜沧黄杉的近旁,同样是不受我待见的油麦吊云杉,作为第三纪孑遗植物,它们从人类尚未出现的时代,一直相伴站立到现在。
我们在行进途中迂回过了两次河,向阳的坡地逐渐被山谷褶皱更深的阴湿山地取代,针叶林逐渐被更多阔叶树取代。中华山蓼肥大的茎生叶随处可见,它们是喜欢湿润环境的植物。显脉荚蒾带着一串串绿色小果,它的叶脉弧线优雅。在一处向阳的转角狭窄地带,马队停下来,这让我疑惑,因为这显然并不是适合打茶吃饭的地方。马帮大叔介绍这是最后的干燥地带,前方开始空地不有喽,就是蚂蟥的地盘喽!打茶,就着老干妈和蘸水辣吃粑粑,每个人扎紧裤管,在鞋子上撒上盐,也给骡子腿上抹一些,继续出发。
槲栎深绿的长卵形大叶子下方,是一株小叶青皮槭,它五裂的心形叶片此时浅绿,秋天变成红黄的色彩,哎,它也有翅果。橐吾丝绒的叶引我轻轻抚摸,威廉和潘老师捡到华榛的外星生物一样的果实,也许它是深海的水雷。稍微向阳的小空地,勾儿茶长椭圆的果实由红转黑,我尝了一下,味道不怎么样。
潘老师给我讲青荚叶,我们在又开始下雨的时候遇到它,这种特别的植物,蓝绿色的小花开在叶子的中央主脉上,花期已过,现在,这每一片摊开的绿叶中央,一颗绿色的浆果正折射着森林雨滴的光线。同样绿色的浆果来自土沉香,它们长卵形,聚伞状排列在直立的短茎上。这些浆果都那么美好,是生命重要的进程。我正伸出手指拨弄它们,眼角余光注意到我的鞋面,一只胖大的蚂蟥正在认真地作尺蠖式移行。呀!呀呀!
一直觉得,细雨淅沥的时候徜徉在林间是最美的,森林显出从未有过的鲜活。细雨洒在高层的树冠,常绿的松柏针叶上鎏了一层薄银,阔叶树被洗得发亮,叶片汇聚的水滴落下来,再从灌丛的叶子尖上滑落,跌到蕨类上,而蕨类像蓬勃的热带植被,它先吸收了水雾变得生动,之后在每一片叶尖上,噙住一滴小小晶亮的露珠。菌菇染着芥末黄、杏黄、蛋青、茶褐、云母白、猩红的颜色一个个跑出来。苔藓吸饱了水,举着它们泛着银光青绿的小犄角,或者浅黄小豆芽,地衣涂鸦到处蔓延,它们把森林变成童话的世界。
我查看铁线蕨像葡萄一样的叶子,凤仙花带着浅粉的脸颊害羞地在一边,我捡起忍冬掉落在地上的白色和黄色的小花,拿在手上拍照,以说明它们的尺寸。黄水枝无比柔弱,它从一段枯木后怯怯地伸出来,离它不远,漂亮的一株天南星从叶柄鞘筒内抽出佛焰苞,它的叶那么鲜嫩,还是淡淡的粉绿色,它是少年,正直地站在一株被伐倒的大树旁,守着一圈圈流逝的生命年轮——这棵树不知为何没有被运走,现在已经开始成为苔藓地衣的大家庭,不久,将由菌类接管。
我们手上都各自拿着一根小树枝,爬升的山路坡度不小,在走几十步停下来喘息的时候,顺便把在裤管鞋面游行的蚂蟥挑下来。有时它钻得太厉害,已经吸到皮肤里,那就用火烧一下它的尾端,它就会脱落,再往伤口上撒点盐。
雨落落停停,我抬头看到松萝在微风中飘荡,低头是白桦树干上青蛙皮一样的叶状地衣。两小只鹿蹄草在转弯的坡下,粉红的茎上密生花朵,花瓣由白色到蔷薇色渐变,同样粉红的长花柱正天真地伸展,我犹豫片刻之后选择趴下去拍。站起来检查蚂蟥的攻击。抬眼时,我发现当我注意到鹿蹄草的时候,忽略了我所在的山谷,是云南大百合的山谷,从目光所及的缓坡上方,到我的面前,延展转向河谷方向,浓密的树荫下,是一条百合花的河流。“仿佛如同一场梦……像春风轻柔吹入我心中”,虽然大部分百合花期已过,有的已结蒴果,但它居然留给我挺拔的十几枝白色的喇叭形花朵,忽然地、纯洁地站在密密丛丛的深绿宫殿中。
“……我告诉你们,就是所罗门最荣耀的时候,所穿戴的也不如这些花朵中的一朵。”
我看到它时,瞬间被柔软的重击击碎,我怔在那里,花也愣了。它还不曾经历过有人为它这样地失魂落魄,它们的叶在微风中触碰,我听到它们窃窃私语,最远的那一朵悄悄扭头来看我,而离我最近的一株低垂下头,好像担心这“突然”的玩笑,担心自己太美丽而出了差错。密密交织的根叶传递着这古怪的信息,刹那间山林都知道了我的窘相,所有的植物捂着嘴沙沙窃笑,连见多识广的风都在笑我,它从树冠下俯冲到密林,掠过灌丛,和百合花点头示意,奇怪地看我。直到下方的林木传回安全的信号,风表示理解,雨滴清凉地安慰,蚊蝇和蚂蟥都不打扰,百合站好了姿势,我们就这么一起站着,那么轻柔。
我是单恋终于被知晓的卑微的人啊,置身于真情的空幻中。
而森林不舍弃我,它无比悲悯和宽厚。巨大的红豆杉以及红豆杉树下蓬勃的纤维鳞毛蕨在我恍惚前行的路上再度出现,倾注平和而深沉的力量。它们上一次在南极洛拯救我的哀恸,这一次又来挽回我的忧伤。我和你们有约吗?你们如何沿着山脉,传递我失神的信息?
我与我的百合花告别,并心知我们永远不会真正告别。
雨时大时小,间隔也透出刹那的阳光,我们走走停停。我有时站在巨大的红豆杉下休息,有时靠着云杉,沿着它们笔直的树干向上望,所有笔直的树干在高处聚拢来,只留一个小小圆圈的天空,每每让我觉得自己的渺小。
我的启蒙老师和朋友金敦·沃德先生1913年7月18日到24日在斯浓冰川考察,但我不十分确定他是不是也走的这条路。那次考察中,他发现了弯柱杜鹃和紫背杜鹃,在冰川的下方,他由衷地赞美长叶绿绒蒿“那发出蓝紫色微光的花朵带有日本丝绸的纹理”,扫帚岩须、高山葶苈也在记载中,我们也许在更高的地方同样遇见。他记录了“蒙贝基杜鹃”,这种杜鹃就在我们行走的路边,它最终被正式定名为“紫玉盘杜鹃”,这几株已过花期。
楔叶山梅草在石壁上开出五瓣黄花,美丽的蓝钟花,喉部密布长柔毛,在大雨时封闭起来保护花蕊,它们的叶子都披上柔毛,这些植物的出现暗示海拔已经在3200米左右,气温急速降低。小叶栒子占据了岩石,深秋时节,它为岩石和山地带来红亮的叶和果。我已经累得不行,威廉这70多岁的老头居然走在我前面很远,潘老师也很快超过我并为我加油,他们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林间。我们已经爬升了十四公里,前面还有五六公里。我就是很累,很累,累得不想说话,呼吸都嫌麻烦。
这里已经是恰纳牧场的范围,灰白色的河水在雨水的配合下正在嘶吼着向人们示威,河边有碎石以及大块的乱石,代表着高处冰川运动的威力。我坐在石头上,抬头望向斯浓冰川的方向,冰川、卡瓦格博主峰、兵玛扎拉吾堆峰,全部隐没在黑灰的云层后,冷杉林时隐时现,是幽暗而古老的颜色。
我抬不动脚,就坐着。马帮的姐姐上来,木背架上堆着高出她头顶的物资。她停在我身边,把架子顺势靠在身后的岩石上,稍事歇息。她不太会说汉话,她眼神明亮,咧嘴微笑看着我,掏出一颗棒棒糖递给我,跟我说,“上面,蚂蟥,不有了”,然后起身离开。这些生长于山地的人是大自然的光明之作,他们毫不掩饰,天真烂漫。我在这五毛钱的糖果中醒来、复活,举着这颗救命的橘子味棒棒糖,单手拍照,让河流及山林证明,我要记住这明媚的善意。
雾悄无声息地下降到我身边,我将劈开它的黏稠和凝滞。
我们已经离开了温性针阔叶混交林带,也将离开蚂蟥的地盘,沿着冰川冲积侧脊继续往更深更高的区域前行。从冰舌前端的冰盖上走过,往侧翼迂回,冰川融水时而在地面奔腾,时而隐没在灰黑色的冰盖下方,这使它们愤怒地咆哮。冰川南部的侧脊,目测离我们只有两三公里直线距离,悬泉瀑布垂髫洒下。看见冷杉了,有两棵依靠在一起,根须相连,就在山脊最边缘抓紧了岩壁,枝条下是冰碛深谷,谷深300米左右,冰河与冰舌在谷地延伸。
我走着,在雾中偶尔看见空中巨大的悬冰川——因为雾气集中在它下方,使它看起来就像悬在空中的冰宫——偶尔蓝绿色的冰层显露,又立刻被严厉地收藏回去。偶然回头,我发现刚才那两棵冷杉下段的岩壁,在最下方靠近冰河的地方已经被掏空,逐年增强的冰川融水具备了更强的破坏力,也许今年,也许明年,这小段的岩壁就会在某一个时刻轰然垮塌,这两棵冷杉也将宣告死亡。大片乌云徘徊在冰川的上空,雾气都被染得黑沉,每隔十几分钟,就听到冰崩的声音,高高低低,逐渐加大,我知道我们离它越来越近。
我爬到一处平缓草地,以为已经到了最后的目的地,马帮告诉我,还有两三公里。好在这片小草地已经被冷杉环抱,冷杉笔直的树干高达30米以上,松萝居然在我够不着的高处飘荡。我明白此处已经是冰川深入的那片冷杉林下缘,很快,也许再上几个陡坡,山脊就会平缓,草甸舒展,冰川将一览无遗。
威廉以坚强的意志维持着一个男人绝对的优雅和职业摄影师的专业水准,潘老师四十年前跟随导师来过这里考察,故地重游的兴奋一直支撑着他,我像爱那冰川旁侧的冷杉一样爱他们。
我在马帮姐姐的棒棒糖疗法下还有一点力气,可惜不能在这林间休息,一来我们都全身湿透,不敢停下来,二来虽然没有蚂蟥,可是有一种奇怪的小飞虫叮人,小伙伴中平头的两个小伙子已经被叮得满头是包,是白蛉吗?我忽然想起金敦·沃德的记录,他好像也遭遇过这样的情景。
我没有水了,爬到一个小瀑布下检查了一下水质,大口喝了很多。借着被虫子追赶,以最后的余力爬上央塘牧场。世界那么美,真的,一切恰到好处,除了我。雪峰、冰川、冷杉林、草甸,花——我已经没有力气去细数各种乌头、各种绿绒蒿、各种紫堇、葶苈、龙胆……我只盯着一个地方,巨大的冷杉林下方的一排小木屋,它是最美的,在浓雾环绕的森林边缘的,我此刻的最爱,它在向我招手,准备好揽我入怀。木屋在二层,下面以数根柱子架空隔绝潮气和动物,独木梯上去,并排三间,以宽大的原木走廊连通,比任何我住过的酒店都奢侈。
我住在第一间,中间是火塘,三面木板床。我赶紧用气罐烧水,给威廉和潘老师泡茶驱寒,马帮立刻生火做饭。火是多么伟大的事物,尤其对于我们这些里外湿透的人。我太累了,已经在梦游中,一切都在我的梦中,我装模作样,其实所有的说话都是呓语。我倒在睡袋上,正对着火塘,跳跃飘摇的火苗被门框成神秘的画,画外更美。
雨停了,冰川绿色的悬冰触手可及,我拉好睡袋,担心夜里不小心一伸脚就会踹到它——冰川正在最后的暮光中,那么美,我已无力也不打算拍照,只透过这火苗、这画框看着它,听它间隔很短的一次次巨大冰崩。迷迷糊糊中,我拒绝了冷杉和松萝夜间舞会的邀请,沉沉睡去。
将近凌晨五点的时候,我悄悄从睡袋中坐起来,火塘的火已经燃尽,偶尔冲进门口的风带起灰烬,让底灰的余火忽而闪烁几下猩红,随即爆发出啪啪的声响。我起来站到门口的走廊上,观望周围的景色,木屋下方覆盖着疏密不均、明暗不同的树林,林间小块的空地上飘浮着一层淡淡的水雾,缓缓爬行、上升,受到某种阻碍,又低低伏地。没有月光或星光,冰川仍在黑暗中,带着令人敬畏的孤寂。整个景象有些神秘,也有些凄凉。气温很低,头顶廊檐的木头饱含水分,偶尔滑落一两颗水珠。
站了一会儿,我退回到屋里。我已经领会到它的眼泪,高山的忧伤。
我习惯在晨曦之前起床,大约凌晨三四点,我以为这个时段是一天中最美的时光,无论阴雨晴好,无论你是否看得见,星辰正在陨落,万物都在准备开始,大地宁静安详,默默酝酿、等待,并打算接受一切。鸟儿们在破晓前开始鸣叫,我想知道最早、最孤独的那个是谁。
一会儿,马夫起来生火打茶。充足的睡眠和纯净的空气,以及温暖的篝火使我恢复了活力,我又重新兴趣盎然地欣赏起周围的一切。每件事物,即使是最平常的,此时此刻也都被刻上新的亮点。所以我的早餐是最美味的酥油茶,最美味的粑粑,以及最美味的老干妈豆豉。我已经听到从苔藓到参天大树都一起欢呼雀跃,不但如此,透过门框看出去,山峰的每一处景物、每一块折射晨光的寒冰,和每一丝飘移的雾气,好像都能看见我、读懂我,明明白白地知道我快乐的心情。
我们所在的央塘牧场,位于斯浓冰川北部侧碛中下端,从小木屋望出去,冷杉林树梢后面,就是苍白的冰舌。马帮大叔说冰川已经退化了几百米,这并不是虚言,我们沿着冰河上来,冰川侵蚀的山谷堆满大小石块。至少从恰那牧场开始的谷地,原来都是冰川的领地,大约600米的垂直高度,这是冰川退化的垂直高度,长度则至少有五六公里。
此时天空清明,冰川从天上来,如宽阔的天河,从我看不清虚实的缥缈之地,白练一般向东北方向洒下,忽然在我面前的崖壁收拢垂下形成冰瀑布,在南北侧碛的约束下,转往东南方向延展,迅速进入暗绿的森林。那些曾经被冰川覆盖的古老的黑灰色岩石上,几十条细长的瀑布树枝状分叉,或粗或细,蜿蜒前行又从陡直的岩壁跌落。这一切,被笼罩在清晨淡薄的雾气中,冰河宽阔起伏,细看犬牙交错,地狱般扭曲,冰墙、冰柱、冰洞、冰裂缝,蓝冰的光芒倏尔闪烁,同几乎不间断时而巨大时而细微的冰体崩塌的声响一起,穿透雾气来。
所有的藏族同伴都恭敬而谨慎,甚至说话都调低了声调。卡瓦格博山是世代的神山,在日常,他们称之为“阿尼卡瓦格博”,意思是爷爷一样的山神,靠近冰川,意味着接近了神的宫殿。
有一个不短的瞬间,天色亮起来,日出的红光虽然没有完全穿透东面的云层,它努力试探着,云层并没有完全拒绝它,以散射光的方式柔和地提亮了我眼前的景物。冰川以自身的特质加强了明暗对比,使它自己凸显出来。天空与冰面都变得绯红,染得冷杉都带着粉绿,而蓝冰抓住瞬间的炽热变得更加幽深,色调在千万次我无法描述的细微变换后,恢复到冰雪的冷肃中。
人们看到这生动的一切,仿佛若有所思,确定这是神公然的宣告。所以,马帮当即决定沿着山脊,到最高的地方去煨桑。
我像每一片飘落在转经路上,听过他们古老歌谣的雪花一样,多次见证过他们的神迹,我完全理解他们,并赞许这热切的行为,与之相比,城市的人们是多么委顿和疲倦啊。我为不能同行感到遗憾,我将在每一片花叶中赞美神山。
昨天的冷雨让威廉生病了,他几乎一夜没睡,似乎还在发热,鉴于他已经看到了大部分期待的植物,我建议他先下到村庄,并承诺将会把我拍摄的照片交给他,尽管我的摄影水平完全比不上他。我和他拥抱告别,叮嘱他注意安全,把他交付给先行下山的两位马夫。
我没看到潘老师,过了一会见他从林间钻出来,他显然早早就溜到冷杉和杜鹃的怀抱里,潘老师是断断不会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睡眠和过长的早餐中,那是再遗憾不过的事。晨光之中,植物早已醒来。如果不是太累,我猜潘老师在深夜也可以毫不费力地凝视它们。
马帮已经唱着歌出发去煨桑。我和潘老师决定沿着我们所在的冰川侧脊继续攀升,前往林线4300米海拔以上的草甸和流石滩。
我与木屋后面的森林告别,没有风,林子里静悄悄的。冷杉与松萝、苔藓与地衣,还有杜鹃,都一动不动。我没有意识到,它们可能在暗示我即将到来的暴雨。我只听到溪流的声音、冰块崩落的轰响,一两只我不知道的小鸟正在唱歌,木屋外面的灌丛和草甸已经五光十色,拖着我的脚步怎么也迈不开。紫堇、扁刺蛾眉蔷薇、紫菀、风毛菊都开得极好。黄花鼠尾草可能因为充足的水分,拖着毛茸茸的叶片,花朵都长出了肥大宽柔的样子,婆婆纳睁着它小小的蓝紫色花眼也来凑热闹。糙毛杜鹃已经谢了,金黄杜鹃灌丛依然那么的炽烈。
斯浓冰川谷地在南极洛的北面,同在怒山山脉,因为坡度陡峭,降水丰富,这里具备了更完善更分明的垂直植被,使它除了和大河两岸同海拔区域,以及同一条山脉不同南北段区域有类似的植物群落之外,还有一些集中优势的不同物种。海拔4000米左右,正是暗针叶林向草甸和流石滩更替的区域,我知道在我们前方更高的山地,丛菔已经开过,樱草杜鹃和金黄杜鹃正在一起开放,血红杜鹃、弯柱杜鹃在林缘点缀不同的红色,点地梅和岩梅把岩石和草甸染上不同色彩。
冰崩不断,风时而吹动林梢。
我向肥嘟嘟的黄花鼠尾草要了一片叶子,举起来逆光细看,卵圆形的叶片从基部的心形走向叶尖呈三角趋势,长约8厘米,宽4.5厘米,边缘重圆齿,比书本上讲的“叶片纸质”更厚实,叶上密被疏柔毛。一条主脉在两侧分出了18条支脉,再不断细分下去,形成网状。叶脉的绿色较浅,使它在逆光中无比清晰,如同河流一般舒缓带动着整片叶子的营养输布。在我摘下它之前,它正负责完成光合作用和水分蒸发的工作,并且平衡着两者之间的冲突。无论它的形状、尺寸、颜色、质地都是日长、光照、水分、风力、土壤、周边植物、昆虫引起的一系列变化波动精确校准之后反应形成,这是自然鲜活而生动的创造,这样的创造力同样地施与山脉、河流和我们人类。
你看看这叶脉和我们的肺部组织如此相似,和大河的水网,和山脊的分布,甚至闪电——我此刻正在一条“主脊”侧分出的“支脊”上——也许从高空中审视,西南这些山脉、河流、森林,也组成一片“叶子”,提供地球的呼吸和营养。任何一个人,不论你是植物或地质专家,或者仅仅一个普通人,都不得不承认,也完全可以感受和领会这造物的神圣,一切古老而新鲜,创造早已完美但并未结束。在我旁侧的冰碛谷地,初等的植物正在创造土壤,石头和沙砾都将成为未来的草甸和森林,创造更多的生命,改写地貌,形成更多新的风景,而这不过是其中的小小环节。
我们爬到东西向的山脊主线,每走几步都急促喘息不停。最有经验的藏族大叔阿依噶从小在牧场长大,他负责跟随潘老师,保障他的安全,另外两个藏族小伙泽军和仁钦跟着我,鉴于他们从小在城市接受学校教育,第一次在这样的山地行走,除了体力我略逊,其他方面我足以带领他们。我认为人们都有责任了解自己生长的土地,用亲身的经历,而不是书本上抽象的知识。那些被抽象和系统化的知识如果飘浮在现实生活之上,就会失去着力点,更何况我们总结这些知识时间不久角度有限,还远远不足以表达真实。
灌丛下的反瓣老鹳草,是梭罗描述的飘浮在草丛上的“温柔小花”,五枚花瓣由五枚萼片支持,节奏稳定,与其他老鹳草的秀美羞涩不同,它们的白色花瓣从花心向外画出淡紫色的条纹,向上反转,露出雌蕊底部密密茸毛——保持子房的温度——雄蕊带着紫黑色的花药围绕着花柱,完全突出,有力彰显了生殖的欲望。
同样处于繁殖期的,还有坡地上的油麦吊云杉,此刻它发育良好的金黄色的雄花,正在寻求风的帮助,好让花粉可以准确地被吹在成熟的雌球花上。
岩须,或者是扫帚岩须——我还不能准确分辨它们——到处都是,密密匝匝白色的小铃铛花中夹杂着变成棕黄色的花朵。从它们中抽出了一枝枝腋花扭柄花,侧面看上去单薄纤弱,从顶上看下来,巨大粉色的花碗由六枚离生的花被片组成,无辜而纯洁地望向天空,如此美丽。而岩须那低垂的黄白小花立刻自动幻化为点缀的背景。
尖背百合开在溪流边、小瀑布的石壁上、杜鹃的灌丛下,黄色的六枚花被片向中心聚拢而不展开,是另外一种收敛的、矜持的风范。
我们坐在山坡上用过简餐,我给每个人留影,大家只要席地而坐,巨大的冰瀑就跃出为背景。我们也拍了不少杜鹃、岩须、女娄菜以及龙胆,还有小黄菊,背后的风景将证明它们的海拔和独特的生长环境。透过镜头,我注意到我们所在的山坡,急陡而上,坡度已经接近60度。到达山脊顶端之后,可以看到这条冰碛侧脊一直蜿蜒往西偏南的方向而去,它和冰川保持大致平行,南侧曾经被冰川席卷,宽窄不等的褶皱都很陡峭,而北坡相对舒缓。山脊峰顶有时如刀刃一样单薄,有时又延展出一小片石壁和草甸。
我们在山脊线上行走,拟秀丽绿绒蒿蓝紫色的花朵藏在灌丛下,裹盔马先蒿玫红的花朵圆乎乎膨大的花冠则努力把“头盔”向右偏扭。
在一面六七平方米的大石壁南面,我们遇见了正当年华的美丽绿绒蒿和拟耧斗菜,两者伴生从这石壁的缝隙中生长出来,岩石本身成为它们北面的屏障,而石壁西侧略为凸出的山嘴也为它们阻挡了从冰川方向来的风雨,这是一块不错的生长地,为了报答岩石,它们认真生长、开花,镶嵌在岩石上面,成为美丽的徽章。
虽然已多次相遇,我仍然要忍不住停下来细细端详它们,这一丛拟耧斗菜淡紫色花萼饱满圆润,而里侧五片淡黄的花瓣、花蕊都发育良好、伸展自如,使它看起来像大小的两朵花套在一起,热烈、义无反顾,就是“悬崖上的金鱼公主”;它上方的美丽绿绒蒿淡蓝色的花瓣,说它是绢似乎都还显得太厚,素纱也许更适合,蓝色也嫌重,这一株,分明是天青白。
潘老师准备顺着这条绿绒蒿的山脊往下走,而我还想继续沿着山脊线,朝向冰川再前进。他们两人的身影迅速消失在岩壁下方,我继续悠闲地在岩石周边东看看西瞧瞧。
黑云已经从冰川来处涌起,急急而来,一场暴雨在酝酿中。我心中对于雄伟景色的渴望,随着黑云的翻滚变得起伏不定,但我什么也没做,只是侧耳听了听,对着它凝望了好长一段时间,然后如履平地一般,在山脊线上跳着、跑着,牵着风。广布红门兰和红花刺参都没有让我停住脚步。
雨大颗地砸下来,奔跑、奔跑、奔跑!只有奔跑占据我的头脑。很快,暴雨来了,铺天盖地,从天到地都是黑沉沉的铁桶一般的雨水,带着一种近乎弃绝一切的暴力,控制与放任。没有任何地方、没有任何办法可以躲避,我们必须和山峰、冰川、岩石,和所有的植物一样,只能那么赤裸裸地坦然接受!这其实让我感到异样地痛快,因为这天水四围的黑暗与狂莽。我喜欢这样的张力。我是目光如炬的舵手,靠心导航,驾驶独木舟在滔天的灰黑色巨浪中轻盈飘舞。甚至,我就是那暴雨与风浪本身,由天地把我摔碎再汇聚成流。
我们都成了落汤鸡,再好的装备都没有用。雨似乎停了,天边厚重的云层仍然在暗示稍后它将卷土重来。天色稍微亮一些,浓雾开始在冰川和山脊间流淌,已经下午四点多,这个时间点显然不适合我们继续前往更高更深的冒险之地,我决定找一条路返回央塘牧场。暴雨洗净万物,我也不再“尘满面,鬓如霜”。山脊南侧的峭壁、突兀的凸崖、陡直的悬崖、流淌溪流的裂缝,都泛着青光,它们共同的特点都是其下端急切插入冰碛谷地,虽然美丽,但并不利于下降。我们继续往西面主山脊走了不小的一段,找到一条相对宽缓的山脊——虽然它上段陡直,但中部有一带狭长的冷杉林——我们准备从这里下去。
出发之前,趁着天色尚好,我们在山脊最高尖顶的地方坐了一小会。我在心里默默计算了一下,我身后东面的大峡谷,澜沧江距离我现在的位置,投影到平面,直线距离大约只有二三公里,垂直海拔上升了约2000米。我走不动了,否则这海拔数据还会继续增加。
这么累的行走,是完全为了植物吗?有时候我也会问自己,显然,刚才在暴风雨中的奔跑与此毫无关系。有的时候,仅仅是需要土地——真正的土地。我想明白我自己的生命——土地和万物可以告诉我一些答案,或者只是通往答案的方向。当然我也是自然杰出的作品,有时候我把自己作为礼物送给了某一些适合的地方,它们接受了,并给予了我更多,比我所能希望的要多。
我知道,在我经历的这些事物中,流淌着能量和生命。流动本身是神奇的现象,水分在叶脉间流淌,澜沧江在峡谷中流淌,季风在它的上空,森林的河流在两侧山脉上流淌,冰川垂直的流淌连接它们,而风带着水和雪四处流动,平衡阳光在空间和时间上的差异,这背后是宇宙流动的能量。
流动总是在打破固化,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从一种形式到另一种形式,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也许根本就没有任何固化。生长、改变、流动、消失,以及时间,多么迷人。我伸出脚,悬空,从我的大头鞋看下去,深谷下云雾中是灰白色的冰川,我按下快门,跟冰川告别,准备下降。
路很难走,虽然我常常经历这种上山容易下山难的局面。陡峭,坡度接近七十五、八十度了,湿滑,处处流水,兼有松动碎石,上段的石崖确实有要命的风险。两个小伙伴心性差异很大,仁钦稳妥踏实,笃信个人的经验;泽军天然喜欢戏谑,喜欢冒险,他可能也一直在迷醉的状态。我看他们运动能力都不错,没有太多担心。实际上,这种情形下,担心和絮叨一点作用都没有,我要清晰地告诉大地我的想法和目标,然后放松前行。每个人的基因里都有野蛮人的一段,你放松的时候,大自然会帮助你提取很久以前天然的记忆。
塔罗牌里有一张在悬崖上跳舞的小丑,他无畏于脚边的悬崖,眼望长空,神色欢欣,他并非愚蠢,他的平衡来自对更大世界的依托。
我们穿过裂缝,滑下一段段黑灰色的悬崖,跳过山涧,接近较为宽敞平缓的山脊中部。我忽然玩心大起沿着裂缝的边缘跑下去,伴随身后的惊呼。哈哈……这之后,稳妥的孩子要求大家放弃崖边路线,改走林间——看起来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不知道他是不是要防备我又“发神经”,我心知不妥,但感激他的好意并愿意尝试。在郁闭度很高的冷杉林间,雨雾中判断方向和路况是有很大难度,而且原始林下枯木倒木较多,灌丛密布,苔藓湿滑。我们爬上滑下,各自重重地跌了几跤,并被多刺的植物和白蛉攻击。事实证明走这样的路,天黑之前绝对不可能到达营地。
我们返回到崖边的狭窄灌丛带,这些低矮灌丛的根系都长于地面植株好几倍,牢牢地抓在石头土壤中,并且相互交织,可以有力地顶住我们湿滑的脚步和倒下的身躯。我们沿着崖壁,在灌丛带、石崖、流水中迂回、滑下、跋涉,连滚带爬很快又看见冰川,继而下到冰碛谷地——在那里有一丛开得极美的蓝钟花,它躲在凸起的岩石下,没有受到暴风雨的捶打,我停下来和它待了一小会——再顺着冰川的方向下行。天擦黑的时候,我们和雾气一起,爬回到牧场的小木屋。我感激我总是碰到最好的事物。
大圆木铺就的走廊一直延伸至木房子外几米远,我站在最边缘,那伸入空气的悬空之处,在最后的光线中,观看这别样的寥落天地。
冷杉林林线的上方,是灰白色低低轰鸣的冰川,它的上方,云层中若隐若现的冰川形成之处的山峰,它已经披上新的雪衣。周围的一切被暴雨洗得洁净无比,有一种还没有缓过神的钝钝的寂静。
我得知整条山脉都沉浸在这样混沌的状态中,在心里朝着导致这一切的伟大力量偷偷眨眨眼,试图表达我了解这种减弱、缓和,消除纷扰、喧嚣和幻境的方式。显然,这独特的寂静也是暂时的幻境。我觉得我没有办法说清楚,仅仅就我知晓的零星知识就已经很难说清,何况那“伟大的力量”。但是,我又想,还有一个世界是用语言无法表达的,这多么好。
我并没有太累,也许是山的安慰。火塘里已经升好了旺盛的柴火,酥油茶和方便面是最佳的搭配。潘老师讲起他们的回程,暴雨的时候,他在一处峭壁摔倒滑出去十多米,幸好有灌丛出手援助,并且阿依噶冲出去及时拦住了他——我向两个小伙伴使眼色,不要提起我们的冒险——我们都庆幸,并从心里感激神山的庇佑。
马帮的棒棒糖姐姐隔着火塘坐在我的对面,她的眼睛在火光中那么生动,那么明亮。她用清越的嗓音唱起了歌颂卡瓦格博的歌谣,我们都醉心倾听。我注意到森林在复苏,风开始拂动松萝,有一些不知疲倦的小鸟,在枝头上跳跃,高高低低唱起了夜歌。
我依然睡得很沉,我实在太爱森林的夜。但是我在半夜里,被下方牧场里一头公牛的吼叫声吵醒,它不停地跑来跑去,惊慌失措,它的慌乱带动了整个牛群,所有的牛都开始骚动,跟着它来回跑动。马帮的大哥、叔叔们迅速点燃篝火,抽起砍刀准备下去牧场查看。
可能是熊,他们临走时说,这里有火,不怕。
我并不害怕,必须诚实地说我其实有点想见识一下,所以我坐在火光里等了好一会。我想起《鲁滨逊漂流记》里说,“熊安静地游荡,并不想惊扰他人”,凝神听了一下,我知道它并不会前来进犯,这样更好,我希望它快快回到森林深处。谁能断言熊在靠近牧场的时候毫无恐惧,而暴雨在扑向冰川的时候不会痛?
拂晓之前,又下起了大雨。
白日晴好。我们很快撤回村庄,快到让我觉得好像从来没有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