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小说叙事研究:一种基于叙事视角和人称机制的文本细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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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全知视角+第一人称故事人物内视角分角色叙述

《金发婴儿》开篇是以一个全能叙述者的声音开始叙述故事的,但从第四句开始,作者便间隔性地插入“俺”、“我”等人物自白式的叙述声音。作为第三人称被叙述者——叙述对象——的瞎娘“她”不时地使用第一人称“俺”、“我”参与叙述,告诉读者她有一个好儿媳。全能叙述者在给读者描述瞎娘外在动作的同时,也将她的心理活动通过内视角“我”的叙述展示出来。全能叙述者外在的客观性叙述与叙述对象内在的主观性心理活动相呼应,“她可不是一个平凡的女人——哎,我这一辈子呀——她历尽了人世的酸辛”[22]。全能叙述者的外在叙述和瞎娘的内在心理活动共同推动着叙述的前行,但故事基本没有向前推进:一个瞎老太婆坐在床上,胡思乱想。

紧接着,叙述者把叙述的焦点转向瞎娘的儿子——在部队当连指导员的孙天球。这时候,全能叙述者可以自由出入孙天球的身体,偷窥并公开他的思维活动。作者颇为巧妙地利用望远镜,把观察、描绘渔女雕塑的视角转给孙天球,通过展示他的感觉世界和思维活动来摹写渔女雕塑在一天四时内的变化和这种变化给他带来的心理反应,这样,读者看到的就是孙天球意识里的渔女图,而非全能叙述者描绘出来的渔女图,读者的感觉和思维就有了贴近小说人物的可能,可以和人物同呼吸了。在全能叙述者那里,孙天球对妻子和渔女雕塑复杂的内在情感活动与他在农村老家的瞎娘和妻子的心理活动同时展开,构成叙事上的对立和呼应。随着叙述的展开、故事的发展,叙述者把发生在部队和家里两地的故事剪辑开来,根据叙事的需要重新进行拼接(这一方法在后来的《红高粱家族》和《檀香刑》中被莫言发展到了极致)。本来统一的顺时序故事被打乱,并依照叙述者的叙事意愿被重新排列,以造成新的叙事秩序,从而把情节简单的故事讲述得有条不紊、引人入胜。

这个全能叙述者告诉我们,故事里的紫荆和黄毛在接触中慢慢产生了爱情,并且有越雷池的危险,焦急的读者希望全能叙述者能让孙天球赶紧回来探家。但全能叙述者却频频使用《百年孤独》和《红高粱》开头的“呼应结尾”句式,不停地推迟孙天球探家的行程,把原来对立的两地故事慢慢拢合,并暗示故事的结局:“他更加渴望探家,但后来又发生了别的事情,耽误了他的行程。这些事情,等他坐在故乡的小河边泛着白花碱的滩涂上时,都会想到的。”[23]“营里批准了他的探家报告。就在他即将成行的时候,一件稀奇古怪的事情发生了。后来当他坐在故乡的小河边,面对着缓缓逝去的流水冥思苦想的时候,他认为一切都好像是命中注定,一切事情的进展,都按照早就设计好了的程序。”[24]这样的叙述语气无疑会勾起读者对将要发生的故事——即叙述者将要叙述的内容——产生强烈的阅读期待,同时,叙述者又不断用暗示性的话语引起即将发生故事:“面对着人民法院那个和蔼的法官,黄毛如实地诉说了这个夜晚的经过,连一个细节也没漏掉。……他翻来覆去地咀嚼着逝去的甜蜜岁月……”[25];“若干天后,他曾写过一份很长的交待材料,在这份材料的一节里,他写了这一天的经历。”[26]这时全能叙述者主动让位给人物,让本是第三人称被叙述者的孙天球站出来,以第一人称讲述自己当时诡异的活动和不为人知的隐秘的心理活动,这样就可以让读者深入人物的内心,窥测其隐秘的意识流动,使叙述由别人的讲述变成思维者的“自白”,从而增加这一部分叙述的可信度和艺术真实感。全能叙述者在孙天球回到村子的那一刻就结束了他的第一人称“自白式”叙述,这时读者在全能叙述者的叙述里看到了原来两条平行叙事线上相对立的故事的交汇:孙天球把黄毛和紫荆捉奸在床。接下来,全能叙述者按部就班地以故事时间叙述瞎娘的去世,紫荆生下了和黄毛的孩子,孙天球掐死了这个金发婴儿,到小说结尾处,全能叙述者又让孙天球以第一人称讲述“我”的悔恨:“这个孩子被我扼死后,直挺挺地躺在我面前。……我非常后悔,我看到他的头发像一缕缕黄金拉成的细丝,每一根都闪耀着迷人的光芒……”[27]作者利用第一人称叙述的好处,除了上面提到的直接展示人物的意识流动、增加真实感和亲切感之外,“第一人称的叙述特别适合于作心理忏悔,因为人称本身就具有一种独白性,这为叙述主体的直接登场提供了方便”[28]。这样,莫言在《白狗秋千架》中通篇和《金发婴儿》中部分使用第一人称“我”叙述故事,来分别揭示“我”对“个眼暖姑”的愧疚和“我”对扼死“金发婴儿”的犯罪过程的交代,就使人物的忏悔心理生动真实起来。作者根据叙事的需要展开故事,把一个完整的顺时序故事拆开、打乱,重新排列,并利用视角和人称变换来实现在叙述中推进故事情节发展和揭示人物心理活动的目的,莫言的这种叙事努力,赋予了一个情节简单的婚恋故事以全新的阅读感受和美学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