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下风流与竹林风度:曹魏社会与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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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曹魏时代诗体大备与艺术追求

曹魏时代,对诗歌是一种审美对象供人欣赏和感受的认识,对诗歌观赏性质的认识,还表现在其时的诗体大备上。在此之前,诗坛以四言诗为正统,当日《离骚》及其他楚歌一类,入骚体,不作正统的诗看。诗论亦多涉及以四言句为主体的“诗三百篇”,正统作诗的也多是四言体。五言诗,实在是东汉末年的无名氏之作,以《古诗十九首》为代表,这批诗,南朝人多托名称为枚乘、李陵、苏武、傅毅等人所作,经后人考证,完全不可信。从这些诗的思想内容及形式技巧来看,这批诗的作者当是很有些文化修养的,又是很懂得写诗的失意文人,但他们的名字在当日就不见著录于诗上,至为可惜。这么多同一类型的诗没有作者姓名,当不是偶然现象,其中的原因,一方面是作为诗人的独立人格还未被社会承认,人们普遍视这类文学家为“俳优”,一方面是当日只承认四言为正统诗,其他体裁的诗(楚歌除外)便不成为诗,故文人不便题名或羞于题名。挚虞讲五言诗是“俳谐倡乐多用之”,可见对五言诗鄙薄之甚,由此,对其作家当然也是鄙薄之甚,作品与作家都是难登大雅之堂的。挚虞认为,除四言外,均“非音之正”,挚虞的时代在曹丕之后,尚有如此之偏见,那么,东汉时的诗歌何种为正统,何种遭鄙薄,可想而知了。但是在曹魏时代,五言大盛,六言、七言亦出现了,曹操之作,尚有不少四言,但他的五言诗也写得很好,沈德潜《古诗源》卷五说:“孟德诗犹是汉音,子桓以下,纯乎魏响。”[22]诗体形式上的这种历史性过渡,也正是此,故曹丕、曹植及建安七子,就都是以创作五言诗为主了,《诗品》说:“降及建安,曹公父子,笃好斯文(指五言),平原兄弟,郁为文栋,刘桢,王粲,为其羽翼,次有攀龙托凤,自致于属车者,盖将百计。彬彬之盛,大备于时矣。”[23]即讲的这种情况。时又有六言,孔融、曹丕、曹植均有所作。时又有五言,曹植有所作。时又有七言,曹丕、曹叡有所作,还有杂言等。这样,我国古典诗歌五言,七言之体式,至曹魏时代已大备。考其原因,当与曹魏时代认识到诗歌是一种审美对象供人欣赏和感受,认识到诗歌具有观赏性质分不开的,挚虞讲五言、六言,七言等为“俳谐倡乐用之”“乐府用之”,即云这些体式的诗具有观赏性质,是一种审美对象以供人欣赏和感受的,这些诗正因为此而受封正统派的鄙薄,而曹魏时代则充分肯定观赏畦质是诗歌的本质属性之一,诗歌就是一种审美对象,所以,“俳谐倡乐用之”又有什么关系?正好为之。反过来说,曹魏时代大兴“俳谐倡乐用之”的诗体,也正说明其时对诗歌观赏性质的认识与肯定。

曹魏时代对诗歌观赏性质的认识与肯定,本是与对诗歌创作艺术性的追求相辅相成的,所谓“诗赋欲丽”,本身就含有追求诗歌创作艺术性、追求诗歌词采的意味在内。此前,传统观念对文采之丽是取批判态度的,如《韩非子·外储说左上》篇载墨家之言:“今世之谈也,皆道辨说文辞之言,人主览其文而忘其用。墨子之说,传先王之道,论圣人之言以宣告人,若辨其辞,则恐人怀其文忘其直,以文害用也。”[24]对于非文学作品的应用文章来说,此说虽然偏颇(因“文”不见得必“害用”),但基本上还可以算是正确的,因为这些应用文章本身的目的就是或要说明一个道理(如论说文),或要记录阐述一件事情(如史),没有文采虽逊色,但不是不可以的。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理论,对应用文章的实用目的与文采的关系的阐述较有代表性,《论语·宪问》载,“子曰:为命,裨谌草创之,世叔讨论之,行人子羽修饰之,东里子产润色之。”[25]《左传》“襄公二十五”载孔子说:“言之无文,行之不远。”[26]就是说为了使应用文章更好地发挥作用,应使文章“文”,这就是“为命”为什么要“修饰之”,“润色之”的最好注脚。《周易·系辞下》言“其旨远,其词文”也是这个意思,要求以“文”来增进文章的实用性。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王充《论衡·佚文篇》说:“天文人文,文岂徒调墨弄笔为美丽之观哉?载人之行,传人之名也。”[27]随着生产力的发展,随着社会分工的出现,独立于物质生产劳动之外的文学艺术出现了,它的特殊目的就是为了给人们提供审美对象,满足人们对艺术和审美的需要。因此,文学艺术应该是“调墨弄笔为美丽之观”的东西,当然不仅仅只是如此,然后才能实现其认识作用、实践作用等,而应用文章首先应该是实用,然后才可追求“文”“丽”,以求更好地实用,这就是应用文章之“丽”与“诗赋欲丽”的差别,虽然同是“丽”,却有孰先孰后孰主孰从的差别,文学与非文学的差别。至是,我们就知道曹丕的“诗赋欲丽”的观点是怎样促进着当时诗歌的发展,它使追求诗歌的艺术性,追求诗歌文采成为自觉,成为必然。因此,曹魏时代的诗歌出现了新的气象,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说:“至于建安,曹氏基命,二祖、陈王,咸蓄盛藻。”[28]此实是当时诗歌的主要特征,沈约并认为,这是“相如巧为形似之言,班固长于情理之说”的转变,司马相如的“形似之言”是赋而不是诗,班固的诗“质木无文”,沈约的分析确是精当之极。《文心雕龙·乐府篇》又说,“魏之三祖,气爽才丽,宰割辞调,音靡节平”[29],《诗品》也说曹植的诗“词采华茂”,这些都是曹魏时代诗歌的全新景象。前人还指出,曹魏时代的诗歌与前世的不同,此是一个转变点,王世贞《艺苑卮言》言,“汉乐府之变,自子建始”[30],胡应麟《诗薮》言:“子建《名都》、《白马》、《美女》诸篇,辞极赡丽。然句颇尚工,语多致饰,视东、西京乐府,天然古质,殊自不同。”[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