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下风流与竹林风度:曹魏社会与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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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诗意化、浪漫化的从军生活叙写

其一,《巴渝舞》,魏时为《俞儿舞》,王粲有《魏俞儿舞歌》,《宋书·乐志》曰:“魏《俞儿舞歌》四篇,魏国初建所用,使王粲改创其辞,为《矛俞》《弩俞》《安台》《行辞新福歌》曲,行辞以述魏德。后于太祖庙并作之。黄初二年,《昭武舞》,及晋,又改曰《宣武舞》。”[46]

王粲《魏俞儿舞歌》,共四曲。诗云:

汉初建国家,匡九州。蛮荆震服,五刃三革休。安不忘备武乐修。宴我宾师,敬用御天,永乐无忧。子孙受百福,常与松乔游。烝庶德,莫不咸欢柔。(其一《矛俞新福歌》)

材官选士,剑弩错陈。应桴蹈节,俯仰若神。绥我武烈,笃我淳仁。自东自西,莫不来宾。(其二《弩俞新福歌》)

武功既定,庶士咸绥。乐陈我广庭,式宴宾与师。昭文德,宣武威,平九有,抚民黎。荷天宠,延寿尸,千载莫我违。(其三《安台新福歌》)

神武用师士素厉,仁恩广覆,猛节横逝。自古立功,莫我弘大。桓桓征四国,爰及海裔。汉国保长庆,垂祚延万世。(其四《行辞新福歌》)[47]

《矛俞》《弩俞》二曲恐是以“矛”“弩”为道具的,《弩俞新福歌》中说“材官选士,剑弩错陈。应桴蹈节,俯仰若神”,即是持剑弩起舞的动作书写,这是把武功艺术化了,这种艺术化被诗歌描述出来,人们可以通过诗歌来欣赏舞蹈,欣赏武功。但总的来说,这四首歌中对舞蹈动作的书写不多。

其二,朝廷的吟咏狩猎之作,主题是“申文武之教”,显示狩猎的礼制意义,狩猎人物是群体形象;而文人游猎诗,主题往往强调狩猎的游乐意味,强调个体的武功、武艺。朝廷的吟咏狩猎之作,写狩猎有如部队操练,而文人游猎诗之作则是把狩猎当游猎来写,突出其中的“游”,主题的不同导致了写法的不同。曹植有《名都篇》,诗作前半部分云:

名都多妖女,京洛出少年。宝剑直千金,被服丽且鲜。斗鸡东郊道,走马长楸间。驰骋未能半,双兔过我前。揽弓捷鸣镝,长驱上南山。左挽因右发,一纵两禽连。馀巧未及展,仰手接飞鸢。观者咸称善,众工归我妍。[48]

诗中描摹的“名都少年”,完全是一个具有高超武艺的形象,诗中对他的行为刻画,也完全是出色的武功,但这武功又完全是以射杀猎物表现出来的。由此可见,武功,不以战事来表现,就以游猎来表现。这位主人公,是曹植按照自己的形象来塑造的。《名都篇》把武功展示放在真实场景中,诗中写到真实的打猎场景,且从“观者咸称善,众工归我妍”来看,还是有观众的,这又确实是武艺表演了。曹植真是把武功提升到“艺”的层次来描摹的,那骑射、射御本就是“六艺”中的两项呢。

当这些武功表演被诗歌记载下来,我们在欣赏诗歌的同时也欣赏着武功表演。进而,诗人们直接把现实生活的武功写进诗歌,如曹植诗中对武功的书写,很有点艺术表演的意味。其《白马篇》[49]中写有“幽并游侠儿”的武功,一称“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二称“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此二者合而称之即“骑射”。曹植所叙,像不像身着戎装、手持弓箭、铿锵起舞的舞蹈艺术表演?而实际上这就是一种武艺表演,是在校场上的表演。曹植对英雄武功的描绘,在对武功书写上,完成从武力崇尚到艺术表演的历程,为后世书写军事、战争诗歌提供了一个良好的样本,即突出将军、英雄的武功,把他们的武功作为艺术表演来刻画。

其三,在魏末,有一些诗作将军旅生活做了诗意化的描摹,这就是嵇康的《四言赠兄秀才入军诗》十八章[50]。嵇喜,字公穆,举秀才。此十八章多为设想秀才的“入军”生活,有时候还以秀才的口吻吟咏。

此组诗中完完全全描摹军旅生活的篇幅不多,有的只是以“嗟我征迈”(其三)、“嗟我独征”(其四)与“载我轻车”(其十)、“轻车迅迈”(其十二)提及军旅生活,就全篇来说描摹军旅生活的是其九:

良马既闲,丽服有晖。左揽繁弱,右接忘归。风驰电逝,蹑景追飞。凌厉中原,顾盼生姿。

“繁弱”,古之良弓,“忘归”,古之良箭。诗歌主人公跨矫捷的战马,披潇洒的战袍,弯弓搭箭,凌厉驰飞。这里所表现的,对诗歌主人公而言是沉浸在飒爽英姿的从军习武生活中,对阅读者而言是欣赏从军习武者的飒爽英姿;或者说,这是魏晋风度在从军者身上的体现,诗作要表现的是人物的风度,只不过这种风度特定在从军者身上。当然,如此诗意化、浪漫化的军旅生活、飒爽英姿的从军习武生活,只能产生于具有压倒性优势的军事力量的背景下,这是充满胜利的自信的表现。当然,如此诗意化、浪漫化的军旅生活,可能并未经过残酷、激烈的战争洗礼。

嵇康《四言赠兄秀才入军诗》十八章的诗意化、浪漫化的军旅生活书写还不仅于此,其更多地表现在诗作在“从军”的名义下对从军者军事习武活动以外的生活的描写上。从事件上来说,诗作书写主人公的游历生活,如其一:

鸳鸯于飞,肃肃其羽。朝游高原,夕宿兰渚。邕邕和鸣,顾眄俦侣。俛仰慷慨,优游容与。

主人公更期望与俦侣一同投入这样的军旅生涯,此诗的“顾眄俦侣”,其二的“啸侣命俦”、其十的“携我好仇”都有如此意味。诗作把“入军”的野外活动写得如此“优游容与”,这当然是游历生活而不是征途生活了。组诗中这样的书写真不少,但时有一些“独行”的苦闷,如其三:

泳彼长川,言息其浒。陟彼高冈,言刈其楚。嗟我征迈,独行踽踽。仰彼凯风,涕泣如雨。

从精神上来说,诗作书写主人公的“怡志养神”,如其十七:

琴诗自乐,远游可珍。含道独往,弃智遗身。寂乎无累,何求于人。长寄灵岳,怡志养神。

这可视为“从军”者对精神境界的追求,这种追求与时代的玄学思潮兴起是一致的。

上述诗中描摹的人物所从事的事件活动与所具有的精神活动,单独来看都可以说与“入军”无关,但诗人既然把它们归于“入军”的题目之中,也就是说诗人是把它们与“入军”联系起来的,是把它们视为“入军”生活的一部分。也有同时书写事件与精神两方面的,如其十四:

息徒兰圃,秣马华山。流磻平皋,垂纶长川。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嘉彼钓叟,得鱼忘筌。郢人逝矣,谁与尽言。

飒爽英姿的从军习武生活与“从军”的名义下从军者非军事习武活动的生活,此二者的相结合就构成嵇康《四言赠兄秀才入军诗》十八章对军旅生活诗意化、浪漫化的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