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纪功性军乐系统与《魏鼓吹曲》
《汉饶歌》为典型的纪功性军乐系统的开端,《汉饶歌》二十二曲,有四篇其辞亡,有题无辞,故一般称十八曲。《汉饶歌》虽说是军乐,但曲词内容庞杂,其中只有两首有涉战事。《战城南》叙战败之事,已见“苦难篇”,诗中看不出记载的是哪次战争。
《汉饶歌》有《上之回》:
上之回所中,益夏将至,行将北。以承甘泉宫。寒暑德。游石关,望诸国。月支臣,匈奴服,令从百官疾驱驰,千秋万岁乐无极。[40]
回,即回中宫,在今陕西汧县,《汉书·武帝纪》载,天汉二年春,汉武帝“行幸东海,还幸回中”;“夏将至”以下是相对“还幸回中”预测将要发生的事,《汉书·武帝纪》又载,天汉二年“夏五月贰师将军三万骑出酒泉,与右贤王战于天山,斩首虏万余级。又遣因杅将军出西河,骑都尉李陵将步兵五千人出居延北,与单于战,斩首虏万余级”[41],这表明此次武帝回中之幸,是欲耀武以助汉军之威。诗作写武帝出征炫耀武力,诗中所叙是有历史记载的,从此诗可见书写纪实性战争之端倪。
鼓吹曲施于“建武扬威德,风劝战士”,“赐有功诸侯”[42]。《鼓吹曲辞》题解曰:“汉有《朱鹭》等二十二曲,列于鼓吹,谓之饶歌。及魏受命,使缪袭改其十二曲……是时吴亦使韦昭改制十二曲……晋武帝受禅,命傅玄制二十二曲,而《玄云》《钓竿》之名不改旧汉。宋、齐并用汉曲。”“并述功德受命以相代,大抵多言战阵之事。”[43]这些是说,宋、齐之前的历代纪功性军乐皆从《汉饶歌》而来,《汉饶歌》奠定纪功性军乐的基础,但梁以后有所改革。《汉书·艺文志·诗赋略》“歌诗”录有《汉兴以来兵所诛灭歌诗》十四篇,前人疑即汉鼓吹饶歌诸曲,这个意见应该是对的。
缪袭《魏鼓吹曲》十二首[44],是魏受命后使缪袭造以代汉曲,展示出完全不同于《汉饶歌》的风貌,全部另起新题,其内容单一为咏吟武功来颂扬新生政权。
《楚之平》,总写曹操在什么情况下起兵以武力平定天下与建设礼乐纪纲的。诗云:
楚之平,义兵征。神武奋,金鼓鸣。迈武德,扬洪名。汉室微,社稷倾。皇道失,桓与灵。阉宦炽,群雄争。边、韩起,乱金城。中国扰,无纪经。赫武皇,起旗旌。麾天下,天下平。济九州,九州宁。创武功,武功成。越五帝,邈三王。兴礼乐,定纪纲。普日月,齐晖光。
《战荥阳》,诗云:
战荥阳,汴水陂。戎士愤怒,贯甲驰。阵未成,退徐荥。二万骑,堑垒平。戎马伤,六军惊,势不集,众几倾。白日没,时晦冥,顾中牟,心屏营。同盟疑,计无成,赖我武皇,万国宁。
写曹操与袁绍诸人盟会讨伐董卓之事,《三国志·武帝纪》称“遇(董)卓将徐荣,与战不利,士卒死伤甚多”,又称诸人相互猜疑等,这些诗中都写到了。
《获吕布》,《宋书·乐志》曰:“言曹公东围临淮,生擒吕布也。”诗云:
获吕布,戮陈宫。芟夷鲸鲵,驱骋群雄。囊括天下,运掌中。
《克官渡》,写官渡之战曹操以少击多战胜袁绍。诗云:
克绍官渡,由白马。僵尸流血,被原野。贼众如犬羊,王师尚寡。沙塠傍,风飞扬。转战不利,士卒伤。今日不胜,后何望。土山地道,不可当。卒胜大捷,震冀方。屠城破邑,神武遂章。
《旧邦》,言祭奠“克官渡”时死亡的将士。诗云:
旧邦萧条,心伤悲。孤魂翩翩,当何依。游士恋故,涕如摧。兵起事大,令愿违。传求亲戚,在者谁。立庙置后,魂来归。
《定武功》,写曹操消灭袁绍平定邺城,《宋书·乐志》所谓“武功之定,始乎此也。”诗云:
定武功,济黄河。河水汤汤,旦暮有横流波。袁氏欲衰,兄弟寻干戈。决漳水,水流滂沱,嗟城中如流鱼,谁能复顾室家。计穷虑尽,求来连和。和不时,心中忧戚。贼众内溃,君臣奔北。拔邺城,奄有魏国。王业艰难,览观古今,可为长叹。
《屠柳城》,《宋书·乐志》称这是“言曹公越北塞,历白檀,破三郡乌桓于柳城也”。诗云:
屠柳城,功诚难。越度陇塞,路漫漫。北逾冈平,但闻悲风正酸。蹋顿授首,遂登白狼山。神武慹海外,永无北顾患。
《平南荆》,写平定荆州的战争。诗云:
南荆何辽辽,江汉浊不清。菁茅久不贡,王师赫南征。刘琮据襄阳,贼备屯樊城。六军庐新野,金鼓震天庭。刘子面缚至,武皇许其成。许与其成,抚其民。陶陶江汉间,普为大魏臣。大魏臣,向风思自新。思自新,齐功古人。在昔虞与唐,大魏得与均。多选忠义士,为喉唇。天下一定,万世无风尘。
《平关中》,写征马超之战。诗云:
平关中,路向潼。济浊水,立高墉。斗韩、马,离群凶。选骁骑,纵两翼,虏崩溃,级万亿。
后三曲《应帝期》《邕熙》《太和》为颂魏德,无战争纪实内容。
这类诗作最大的特点是对战争作概括性的全貌书写。《魏鼓吹曲》的概括书写战争全貌,以《克官渡》为最。“克绍官渡,由白马”二句述战争地点与首战矛头;“僵尸流血,被原野”二句述战争氛围,突出其残酷性;“贼众如犬羊,王师尚寡”二句述敌强我弱;“沙塠旁,风飞扬,转战不利,士卒伤”四句述战场景物下的作战不利;“今日不胜,后何望”二句述坚定信心;“土山地道,不可当”二句述对方的战术;“卒胜大捷,震冀方,屠城破邑,神武遂章”四句述战争结局与收获。这些记述是切合史实的,其他诸诗大致如此,虽未如此诗之详尽、全面,但每诗必点明战争过程和结局。
《魏鼓吹曲》在概括性地写战争全貌的同时,又多书写战略战术的运用。如《克官渡》述“土山地道”,指袁绍起土山射曹营,挖地道袭曹营,《定武功》写“决漳水,水流傍沱,嗟城中如流鱼,谁能复顾室家”的水攻及效果;《屠柳城》写“越度陇塞”的长途奔袭;《平关中》写“斗韩、马,离群凶”的反间计,又写“选骁骑,纵两翼”的两翼包抄,等。《魏鼓吹曲》中也有具体战争景象的描摹,如《战荥阳》的“戎士愤怒,贯甲驰”云云,但为数不多。
这类纪实性战争诗以概述战争全貌为主,这是由朝廷钦命以及歌颂朝廷的性质所决定的,这就决定了作品书写人物的重点是战争的指挥者、决策者,而不是战争的具体实行者,即手持兵器作战的兵士,这也决定了诗作注重的是描摹人物在战争中的精神活动,诸如动机、决策、行为、情感等。上述诸鼓吹曲,歌颂是其最突出的特点,是主线,这从以下几方面显现出来。
第一,鼓吹曲均以组诗的形式出现,从其整体结构来看,歌颂是其构思的主线。如《魏鼓吹曲》,起首《楚之平》为普遍性地颂扬武功,以下数首历述诸次战争,实际是铺叙曹操以胜仗奠定了皇朝的基础,最后落脚在后三曲对魏朝的歌颂上。
第二,从所歌咏的战事来说,大抵均以所咏对象的胜利而告终。魏在其创建过程中,既打过胜仗,也打过败仗,但在鼓吹曲中,未见有败仗的记载。有时,即便写到了败仗,最后仍言其胜,如《魏鼓吹曲》之《战荥阳》,虽也写到“戎马伤,六军惊,势不集,众几倾”的战争实况,但最后仍述“赖我武皇,万国宁”。且整个“鼓吹曲辞”中,写到如此战败景象的,也就仅此一首,魏以后不再有了。究其皆为颂诗的原因,就是因为鼓吹曲的创作都是一种官方行为、朝廷行为,这从上文所述诸作者都是应最高统治者之命而作即可看出,另外,鼓吹曲是作为凯歌传统来创作的,《乐府诗集》题解尽录前人之语,如《周礼·大司乐》曰:“王师大献,则令奏恺乐。”《大司马》曰:“师有功,则恺乐献于社。”郑康成曰:“兵乐曰恺,献功之乐也。”《春秋》曰:“晋文公败楚于城濮。”《左传》曰:“振旅恺以入。”《司马法》曰:“得意则恺乐、恺歌以示喜也。”[45]
其歌咏颂扬领袖人物又有几个特点。
首先,这些诗作歌咏颂扬的是奠定皇朝基业的那些人物,而奠定皇朝基业的手段或现实行动则是战争,于是,刻画这些人物兴兵而战的主动性与思想动机,赋予这些人物兴兵而战的正义性与时代性,便成为诗作的首要任务。如《魏鼓吹曲》的第一首《楚之平》,把曹操置身于混乱动荡的局势之中,那时,“汉室微,社稷倾。皇道失,桓与灵。阉官炽,群雄争。边、韩起,乱金城,中国扰,无纪经”;于是才有“赫武皇,起旗旌”、“创武功,武功成”,这样,便把人物起兵发动战争的思想动机定位为平定天下。
其次,突出决策的正确性,与边塞诗突出人物的矫健身手与奋战行动不同,这些诗作在写某次具体战争时,常常突出其决策的正确性。如《魏鼓吹曲》,其《战荥阳》述败后“同盟疑,计无成”,又述“赖我武皇,万国宁”,此即述曹操的决策;《克官渡》在“转战不利”后继写“今日不胜,后何望”,述曹操坚持至最后胜利的决策。
最后,书写所歌咏人物的情感,突出情感抒发。如《魏鼓吹曲》之《战荥阳》,写曹操战败时的“心屏营”;《定武功》写曹操对敌方求和而“和不时,心中忧戚”,写曹操“览观古今,可为长叹”;《屠柳城》称主人公“但闻悲风正酸”。情感抒发最为突出的是《旧邦》,所述之事为“曹公胜袁绍于官渡,还谯收藏死亡士卒也”,这是以主人公的口吻抒发哀思之情。纪实性战争诗突出的是歌功颂德,时常流露一派雍容华贵的情调,而边塞诗则往往突出一种悲壮的情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