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7章 跑,往北边跑
不知道是夜色还是乌云,天空越来越暗,倾盆暴雨之中伸手不见五指。
“真他妈倒霉。”
输掉兜里仅剩的一枚硬币,宋闯将手里的牌九扔在桌子上,骂骂咧咧地起身。
旁边的打手将桌子上的赌注拢到面前,哈哈大笑道:“运气这玩意儿就像小猫,你越骂跑得越远。”
宋闯瞪了打手一眼,嘬了两口叼在嘴角的手卷烟,起身往门口走。
“宋哥,不玩了?”
打手愣了下神,连忙问道。
“撒尿。”
宋闯推开门,寒风裹着冷雨吹进来。
“这他妈鬼天气。”
他嘟囔着走出温暖的室内,贴着屋檐绕到房子侧面,解开腰带对着墙角呲了一泡。
雷霆在云层中穿行,耀眼的白光一闪即逝,连成线的雨滴勾勒出一道道模糊的轮廓。
“谁?”
宋闯浑身一震,裤子都没提就转了过来。
雷霆盖过喝问声,暴雨淹没了光线,仿佛刚刚的一切都是错觉。
像是心有所感,他僵硬地转过脑袋,看见一张遍布岁月痕迹的面庞。
“秦……”
喊声还没有出口,就被秦叔粗粝的手掌堵了回去。
噗。
宋闯惊愕地退了半步,不可置信地看着插在胸口的铁条。
铁条是从固定溜槽的架子上拆下来的,还没有手掌长,顶端磨出来的一段刃口,已经完全没入血肉中。
噗。
浑浑噩噩的脑袋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第二根铁条已经捅进了小腹,接着是第三根,第四根……
滂沱暴雨盖过了越发微弱的哀号,像是刺猬一样插满铁条的宋闯再也支撑不住,扶着墙壁颓废地倒在被鲜血染红的雨水中。
看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他不明白这些被自己随意凌虐的猪仔,是从哪冒出的勇气。
“你……”
宋闯想要伸手抓住秦叔的裤脚。
但是随着鲜血的流逝,就是这简单的动作也成了无法跨越的鸿沟,用尽浑身力气也只是抬起了一根手指。
“走。”
秦叔转身走向投出幽黄灯光的窗口。
穿着草鞋的脚从混杂着鲜血的污泥中踩过,只留下奄奄一息的宋闯。
就像是被吊在架子上的逃跑者,明明还活着,却已经像是一具尸体。
杨福生撞开了门,和满眼血红的华工们一起涌入房子,用来开采矿砂的工具,成了致命的武器。
往日里盛气凌人的打手们,像是受惊的兔子上蹿下跳,甚至有慌不择路地想要破窗而逃。
只不过等他翻出窗外,以为自己逃出生天的时候,猛然发现面前的暴雨中,伫立着更多的华工。
惨叫声惊醒了住在河谷口的洋人,顶着酒糟鼻的中年提着一盏马灯,骂骂咧咧地出来查看情况。
当看见密密麻麻的人群,惺忪的睡眼顿时瞪大,从嗓子里挤出尖锐的叫声。
出于对洋人的畏惧,猪仔们没有冲上去,而是看向了秦叔。
“怕什么,跟我冲。”
秦叔知道此时不能犹豫,一旦停下来就是万劫不复的结局,于是第一个举起手中的铁锹冲向了河谷口。
酒糟鼻回身跑进了堵在河谷口的房子。
黑洞洞的门口,像是野兽的巨口将他吞噬,随后亮起几盏仿佛浑浊眼球的煤油灯。
砰。
燧发枪的轰鸣短暂压倒暴雨,滚烫的弹丸划破雨幕,划出一道清晰的白线,与奔跑中的人影相交。
人影摔倒在地上,就像无数埋葬在这片土地的猪仔,没有墓碑,也没有名字。
不过他不会被时间所遗忘,几年以后这里就会立起纪念碑,用来纪念站出来反抗洋人压迫的先驱者。
枪声在雨幕中接连响起,越来越多的人倒下了,可也有越来越多的人冲进了房子,将手里的铁锹、镐头砸向满脸惊恐的洋人。
这个时候很多人才意识到,洋人也只是人而已,也会痛哭流涕,也会跪地哀求。
不过就像他们曾经对猪仔做过的事情一样,华工们无视了哀求,毅然决然用手里的铁锹砍下了他们的脑袋。
将写着“金沙河谷矿场”的大门推倒,华工们走出了桎梏他们的河谷,尽管在暴雨中没有任何不同,但依旧觉得一草一木都变得生动起来。
“去复华公司。”
杨福生感觉胸口像是有什么东西要跃出来一样,只能用嘶吼来发泄。
“去复华公司。”
华工们附和着,声音汇聚在一起,竟然高过了雷霆。
他们在雨中向北方奔跑,狂风和雨滴擦着耳畔飘过,像是送别的曲调婉转哀鸣。
暴雨渐渐停歇,阴沉沉的乌云悄然散去,露出爬出天际的朝阳。
杨福生在鸟儿的啼鸣中醒来,起身环顾四周倚着树干酣睡的华工,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昨日的这个时候,工头已经挥舞着皮鞭抽打帐篷,谁要是敢慢一点就会遭到一阵毒打。
而现在,那个该死的宋扒皮,已经成为一具冰冷的尸体。
“秦叔。”
他寻找着像是旗帜一样指引大家的身影,急迫地想要分享自己兴奋的心情。
“秦叔,你怎么了?”
年轻人焦急的声音传来,让杨福生有了不好的预感。
他踉踉跄跄跑过去,看见秦叔倚在树干上,脑袋垂得很低,右手紧紧抓着胸口的衣服。
杨福生感觉自己的脑袋好像被砸了一下,整个人都变得昏昏沉沉。
一个年龄大些的华工走了过来,摸了一下秦叔的脖子,默默将他的手掰开,露出一片分不清是血迹还是污渍的黑色。
而在这黑色下面,赫然是一个狰狞的弹孔。
没了主心骨,刚醒过来的华工们一时间不知道要做什么,呆呆地站在原地。
还来不及悲伤,突如其来的马蹄声便打破了沉默。
在华工们来时的方向,十几匹花旗马踏着地上的积水疾驰而来。
牛仔打扮的骑士追踪着被暴雨冲刷过的痕迹,一抬头正巧看见伫立在林间的华工们,颧骨高高凸起的脸上顿时露出狰狞的神色。
“找到猪仔们了。”
他用华工们听不懂的英文喊道,抽出插在马鞍中的燧发枪。
华工们再迟钝,也知道这是来追捕自己的,顿时慌乱了起来。
“跑,往北边跑。”
杨福生的高喊着,推搡着还没反应过来的华工。
直到所有人都跑起来,他才回首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秦叔,脑海中回荡着昨日在帐篷里的对话。
如果我死了,带着大家继续跑,跑到复华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