暧昧的现代性追求:晚清翻新小说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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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翻新小说创作概况

阿英在《晚清小说史》中将翻新小说称为“拟旧小说”,指出这类小说的特点是“袭用旧的书名与人物名,而写新的事”,并且推测“此类书之始作俑者,大约也是吴趼人”[1]。阿英准确地概括出了翻新小说的特点,但是对其起源的判断,却不尽准确。从我们目前所掌握的资料来看,吴趼人并非翻新小说的始作俑者,吴趼人之前已经有多人试验过用“旧瓶装新酒”的方式对古典名著进行翻写,只不过都不太成功,没有引起太大反响。

1903年9月,《新小说》杂志第七号刊载的平等阁的《新聊斋·唐生》,是笔者目前见到的最早的一篇翻新小说。这篇小说以《聊斋志异》的故事模式与哀惋笔调,叙述了一则感人的现代爱情悲剧:有唐生者,粤东人,自幼随父航海,定居美国旧金山多年,与当地女子名漪娘者两相爱慕。无何拳匪乱起,各国联军攻破京师,美国报纸嘲讽支那者日益众,唐生眷怀故国,忧愤不胜,因思自己与漪娘一为新世界之人,一为旧帝国之人,身份悬殊,不能为偶,于是请与漪娘断绝关系。漪娘伤心之下,开煤气管自杀,唐生得知消息后哀痛欲绝,发誓终身不复娶。作者感伤漪娘之余,又对唐生拒绝漪娘之举大加赏叹,认为其“深明保国存种之大义”[2]。这篇小说刊出后,似乎并未引起读者的注意,此后很长时间里,也没有类似的作品再次刊出。

将近一年之后的1904年7月19日,《时报》第三十八号忽然中断了此前正在进行中的两部小说的连载,刊出了一篇《新水浒之一节》,其故事内容无头更无尾,令人摸不着头脑:黑旋风李逵揪住东洋车夫只管痛打,车上外国人叫来了巡捕来拿李逵,危急时刻,大官人柴进乘马车赶到,救了李逵,此后便无下文。作者在《后记》中说:“本报自开始以来间登《中国现在记》及《多情之侦探》小说两种,今日此作不过偶一游戏而已,非别又添加也。自明日起仍如前例,如有喜阅本稿者则请投函本馆,俟该两种登完后续登此稿。”[3]可能是读者对这种叙事方式并不感兴趣,没有几个人来函要求续登,所以该报在连载完《中国现在记》及《多情之侦探》后,并未接着刊登《新水浒之一节》。

《新水浒之一节》无疾而终后仅仅半月,《中国白话报》就刊出了白话道人的《新儒林外史》。这篇小说总共只刊出四回,窥其内容,则一面以讽刺笔法批判新学界中以新派自命而其实腹中空空的人物,一面又以赞赏口吻塑造了两个情操高尚、中西之学俱粹的知识分子形象——项屈仲与姚文光。题名“孤山民”者在评语中说道:“此书著眼在于学问道德四字,与《儒林外史》以功名富贵为全书主脑同一手法,《儒林外史》描写腐败社会情状毕肖而无改良之方,此书叙述风俗浇漓,学术凋敝,而时以最高理解插入,妙在不露痕迹,使阅者得以渐渍启悟于不觉,此所以为新也。”[4]这段话告诉我们,作者的写作意图是要借用《儒林外史》的方法来暴露社会的腐败现状,同时又不满足于像《儒林外史》那样,仅仅对社会丑恶做暴露与批判,而是还要树立正面的理想来引导读者。

《新儒林外史》刊出后短短数月内,又出现了两种小说,一种是在《大陆报》上刊出的《二十世纪西游记》,作者不详,另一种是在《新小说》上刊出的系列札记小说《反聊斋》,作者署“破迷”。这两部小说都很短命,《反聊斋》仅刊出了八则,《二十世纪西游记》更是只刊出短短一小节便戛然而止。尽管如此,这两部小说却都已经具备了翻新小说的核心特征:借用旧小说的人物或叙事模式,来演述新事,发明新理,灌输新知。《反聊斋·三老爷》讲述了一个神灵附体的故事,然后用现代医学知识来对其进行解释:

江浙五通之说最盛,信之若狂,俗呼之为老爷。吾友祝野坡,僦居沪城。用一佣妇,苏州产也,一日忽发狂,手舞足蹈,作男子态,曰:“我三老爷也,汝在苏州时,吾即爱汝。汝乃不自爱,逃至此。今吾踪迹得之,当随吾返苏州去也。”家人辈大惊惧,罗拜叩祸福。野坡素恶鬼神之说,睹此益怒,而家人之惑,卒不可解。乃出市纸炮数枚归,潜置妇后,轰然作响,妇顿觉悟,神气亦清。叩以前事,则茫然无所忆矣。

破迷子曰:鬼神附人之说,由来旧矣。其事昭昭,在人耳目。微独妇人信之,即士夫亦多信之。窃谓此亦狂病耳。吾国医者所谓痰迷心窍,西医之所谓脑病是也。病深者将终于狂,此特病浅者,故时发时愈而已。轰然一声,惊醒其脑筋,病自当去。叩以前事,茫无所忆者,亦犹酒人之发狂,醒后尽忘之耳。

经过以上几种不太成功的尝试之后,1905年9月,吴趼人的《新石头记》在《南方报》上开始连载。这部小说的开头便独出心裁,引人入胜:贾宝玉在大荒山青埂峰下苦修,不知过了几时,一觉醒来,已是大清光绪二十六年,又稀里糊涂到了上海,见识了轮船、火车、电气灯等新鲜事物,震惊之余,眼界为之大开。新奇的叙事方式,使这部小说从一开始便赢得了读者,“甫出版,人争购观”[5]。报纸发售量的提高,促使作者不断地写下去,结果《新石头记》在《南方报》上连续刊载了半年之久,这在当时的日报连载小说中算是比较长的了。

《新石头记》的成功,深刻启发了后来者。《时报》嗣后推出的《新西游记》,其叙述模式便明显是在模仿《新石头记》:唐僧师徒来到十里洋场,误将报馆认作菜馆,将报纸认作菜单,将报馆的印刷机器认作灶台,又将街上的东洋车认作粪箕,脚踏车认作哪吒三太子的风火轮,种种笑话,不一而足。结果这部小说在读者中的受欢迎程度,远远超过《新石头记》,竟然在《时报》上连载了整整两年。

《新石头记》与《新西游记》的风行,迅速打开了翻新小说的市场,刺激了翻新小说的创作,各主要报纸杂志纷纷效尤,竞相刊登此类作品,而出版社也不甘落后,群起出版单行本的翻新小说。1906年至1908年两年间,翻新小说的创作与出版逐步走向繁荣,总共有十余部长短不一的翻新小说问世,其中产生较大影响者有《月月小说》刊载的《新封神传》与《新镜花缘》,以及新世界小说社出版的《新水浒》。这些小说或者袭用旧小说的人物,或者袭用旧小说的故事框架,至其内容主旨,则匠心独运,异想天开,与原书迥不相侔。

1909年是翻新小说创作的极盛时期。这一时期翻新小说的创作与出版有以下几个特征。一是出版社取代了报纸杂志,成为翻新小说发表的主阵地,其中尤以改良小说社与小说进步社表现最为突出,而单行本的长篇章回小说也取代了短篇札记小说,成为翻新小说的主体样式。二是数量多,总数不下十余种。三是种类全,《新三国》《新水浒》《新西游记》《新石头记》《新七侠五义》《新野叟曝言》,几乎所有的古典名著都遭到翻新,有的还不止一个本子,如《新儿女英雄》,就有楚伧与佚名的两种。四是销量好,几乎供不应求,同一部小说,出版后不长时间就再版。[6]李友琴为陆士谔《新野叟曝言》作的《序》里面说:“云翔之小说卓伟精致,超越百家,其《新水浒》、《新三国》、《鬼世界》诸作,印行未及一载,叠版已经四次,有矣夫!”[7]透过这段话,我们可以想见当时翻新小说出版发行的盛况。事实上,翻新小说在这一年是如此流行,以至于有书商将过去的旧书冠以“新”字,冒充翻新小说来出版。这一类书,有案可稽的,至少有以下两种:一是小说进步社出版的《新西游记》八回,题“静啸斋主人著”,实际上就是明末清初董说的《西游补》[8];二是磊砢山房主人的《新野叟曝言》二十回,亦由小说进步社出版,实际上就是清中期屠绅的《蟫史》,仅仅改了书名,书中内容一字未易。陆士谔在其《新野叟曝言》中曾经对这一类小说表示愤慨:“现在世风日趋日下,有几个书贾往往把旧书改上个新名儿冒充新书骗人家的钱,我是很上过几回当儿。”[9]

也许是应了物极必反的道理,经历了1909年的极度繁荣后,翻新小说创作突然一下子落入低谷,从1910年到1911年整整两年的时间里,新问世的翻新小说仅有《新金瓶梅》一部,另外有两部翻新小说被再版。进入民国以后,虽然间或有《红楼劫》《水浒遗事补》等作品出现,但是零星半点,不成气候,并且篇幅大都十分短小,作意也不十分明了,并不具备翻新小说的典型特征。总之1909年之后,翻新小说急剧衰落,仿佛一夜之间便在人们的视线之中消失,个中原委,实在蹊跷,我们暂且按下不表。